哈里森先生的房子是栋老式的建筑,屋檐低矮,外面的墙壁刷得雪白,在房屋周围一片茂密的云杉树林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
哈里森先生穿着一件长袖衬衣,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悠闲地抽着烟,头上的葡萄架为他遮挡着太阳。可是,当他看清从小路上走来的是安妮后,猛地跳起来,转身冲进屋子,关紧了大门。其实,他之所以做出这样的举动,是因为昨天对安妮大发脾气后,心里感到非常羞愧。不过,这个举动却让安妮大受挫折,她的最后一丝勇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现在都气成这个样子了,要是等会儿知道我干的好事,不知道他会怎样大吼大叫呢?”安妮敲门的时候,心里忐忑不安。
可是,哈里森先生为她开了门,还腼腆地对她笑了,友善地邀请她进屋去,语气很温和,同时带着一丝紧张。他放下烟斗,穿上外套,彬彬有礼地给安妮搬来一张椅子,椅子上全是灰尘,不过毕竟是一片好意。本来对她的欢迎会非常愉快地进行下去,可是哈里森先生的那只搬弄是非的鹦鹉“姜黄”很不安分,用金色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外边。安妮刚一落座,姜黄就唧唧喳喳地叫嚷起来:
“老天啊,这个红头发的家伙来这里干吗?”
真不知道哈里森先生和安妮谁的脸更红。
“别理会那只鹦鹉,”哈里森先生说着,一边狠狠地瞪了姜黄一眼,“它……它总是胡说八道。这是从弟弟那儿弄来的,我弟弟是个水手,你知道,水手说起话来总是很粗野,口无遮拦,而鹦鹉的模仿能力很强的。”
“没关系,我也这么想。”可怜的安妮说道。她一想起此行的目的,就只能强压着内心的愤懑。她很清楚,自己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得罪哈里森先生的。她告诉自己,你没有取得奶牛主人的同意,甚至是在主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居然自作主张,卖掉了奶牛,那么就算是鹦鹉一遍遍地说着没礼貌的话,你也不可以生气。可是,“红头发的家伙”听起来实在是让人不舒服。
“我这次是专门来向您道歉的,哈里森先生,”安妮鼓足勇气开口说,“就是……是关于……那头泽西种奶牛的事。”
“天啊,”哈里森先生立刻变得拘谨不安,惊叫起来,“它又到我的燕麦田里去了?哎,没关系……没关系的,它进去了也无所谓。没事的……真没关系。我……我昨天太暴躁了,确实是这样。它跑进去了也没事,别放在心上。”
“哎,如果只是这样就好了,”安妮叹口气说,“可是问题比这个糟糕十倍,我不……”
“天啊,你该不是说它闯进我的小麦田里了吧?”
“不……不是……不是小麦田,可是……”
“那肯定就是白菜地了!它闯进我专门为展览会而栽培的白菜地去了,是不是?”
“也不是白菜地,哈里森先生。我把详细情况告诉你……这是我来这里的目的——但请不要打断我,不然会让我很紧张的。你先等我把整个经过完整地告诉你好吗?然后你再说,你想说多就说多久。”安妮一口气说完,让哈里森先生根本插不上嘴。
“好吧,我一句话也不说,听你先说。”哈里森先生说道,他确实没有再开口。不过,姜黄没承诺保持沉默,它一点儿也不受制约,依然叫嚷着“红头发的家伙”,老是打断安妮的讲述,弄得她都快发疯了。
“昨天,我把泽西奶牛关进了我家的围栏里。今天早上,我去了卡莫迪,等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一头泽西奶牛正在你的燕麦田里,我和戴安娜赶紧合力把它赶出来,你简直想象不出来我们费了多大的劲儿。我浑身湿透了,又累又气。碰巧就在那时候,希尔先生从路边经过,提出要买下这头奶牛,我爽快地答应了,当场把它卖掉了,卖了二十块钱。当然,这都是我的错。我本来该冷静下来想一想,和玛莉拉商量后再说。可是我这毛病实在太糟糕了,每一个了解我的人都告诉过我,说我做事总是不经过仔细考虑。希尔先生立刻把奶牛带走了,下午就把它运上了火车。”
“红头发的家伙!”姜黄用轻蔑的语调大声叫嚷着。
这时候,哈里森先生站起来,凶狠地瞪着它,这种眼光足以吓死其他的鸟儿,可对姜黄来说并没有产生多大的效果。哈里森先生于是把鸟笼子提起来,丢到隔壁的房间里,然后砰地把门关上。姜黄仍然用它一贯的作风,在里面不停地尖叫,诅咒,它最后终于发现,只有它独自待在房间里,这才慢慢安静下来。
“真是抱歉,你继续说吧,”哈里森先生又坐下来,“我那个水手弟弟没教过它任何礼节。”
“我回到家,饮过茶后,就去挤奶棚看一看,哈里森先生……”安妮向前探着身子,双手紧扣,就像她小时候的习惯那样。她那双灰色的眼眸带着哀求的神色,凝视着困惑不解的哈里森先生,“我看到我的奶牛仍然在围栏里,我卖给希尔先生的那头奶牛是你的!”
“噢,我的上帝啊!”哈里森先生惊叫起来,这个出乎意料的结果把他惊呆了,“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唉,请不要太惊讶了,我老是做这样的事情,不断给别人和自己惹来麻烦,”安妮沮丧地说,“我就是因为这个弄得众所周知的。也许你认为我已经长大了,不会干这种莽撞的事了……明年三月我就满十七岁了,可看起来我还没有长大。哈里森先生,让你原谅我算不算是奢求呢?要把你的奶牛追回来恐怕太迟啦,我把卖牛的钱给你行不行?要不,就改用我家的多莉赔偿给你也行,只要你愿意。我家的多莉也很不错呢。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歉意。”
“啧,啧!”哈里森先生轻松地说,“别再提这件事啦,小姐。没关系,没什么大不了的。意外的事情在所难免嘛。有时候我也很急躁,小姐……无比焦躁,总是克制不住自己,口无遮拦,想到什么说什么,大家看到我这种样子,都认为我就是这种人。如果那头奶牛现在闯进了我的白菜地里……也不要紧,事实上它并没有进去,所以就没什么关系了。我想,就把你的多莉换给我吧,正好你也想脱手,省得它给你添麻烦。”
“噢,谢谢啦,哈里森先生!我真是太高兴了,我原以为你要大发雷霆呢。”
“我想,昨天我对你发了一通脾气后,今天你来我这儿跟我说这件事,一定怕得要死,对不对?你千万不要介意,我只是个心直口快的老家伙,仅此而已。总想直截了当地说出实话,全不顾别人的感受。”
“林德太太也是这样的。”安妮脱口而出,想收回都来不及。
“谁?林德太太?你别告诉我说,我跟那个长舌老太婆一样吧!”哈里森先生有些生气了,“我才不像她……一点儿也不像!你那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是块蛋糕!”安妮调皮地说。哈里森先生的态度亲切得让人意外,让安妮紧张的神经终于活跃以来,“这是我特意带给你的……我想,你也许不能经常吃到这种蛋糕吧?”
“是啊,我真的不常吃呢!而且我很喜欢吃这些甜食,真的谢谢你!这蛋糕看起来很不错,我想它的味道也很好吃吧。”
“那是当然的!”安妮很自信地说,“我以前也做过很难吃的蛋糕,艾伦太太最清楚不过了。不过这一块肯定可口。这些蛋糕本来是为促进会准备的,请放心品尝吧,我可以再做的。”
“好啊,我来好好尝一尝,小姐,你也来吃点儿吧。我去拿水壶烧点儿开水,这样我们就可以喝上热茶了。可……我该怎么沏茶呢?”
“还是让我来沏茶吧!”安妮带着疑惑地说。
哈里森先生呵呵地笑起来。
“看起来,你好像不太相信我沏茶的水平啊?这你可想错啦……我沏出的茶是你喝过的最好的。不过还是让你去做吧。幸亏上个星期天下雨,我这里有很多洗干净的茶碟。”
安妮轻快地跳下椅子,开始干活。她把茶壶里里外外清洗了好几遍,然后才将茶叶放进去。接着她清扫了火炉,把餐桌收拾干净,从储藏室里拿出盘子。储藏室的景象把安妮吓了一跳,不过她很明智,什么也没有多说。哈里森先生告诉她去哪儿找面包和黄油,还有桃子罐头。安妮从花园里采了一束鲜花,把餐桌装饰得漂漂亮亮的。她假装没有看见桌布上的污渍。很快茶就沏好了,安妮面对着哈里森先生坐在餐桌旁,先为他斟上茶,然后和他谈论起学校、朋友和计划,显得无拘无束。她简直难以相信眼前的这一切,这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哈里森先生一直惦记着可怜的姜黄,生怕它感到孤单,于是就将它从房间里带了出来。而安妮心情很好,觉得应该原谅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所以她拿了一块核桃仁喂它。可姜黄觉得自己刚才被单独关在屋子里,心里受到了极大的委屈,拒绝安妮友好的举动。它忧郁地待在笼子的横木上,缩成一团,竖起浑身的羽毛,就像一个绿黄混杂的圆球。
“为什么要叫它‘姜黄’呢?”安妮问,她很欣赏这个名字,认为“姜黄”这个名字并不符合它那一身绚丽多彩的羽毛。
“我那水手弟弟给它取的这个名字。也许这和他的脾气有关。我很喜欢这只鸟……要是你知道我有多么喜欢它,一定会感到惊讶的。当然啦,它也有很多不招人喜欢的地方,我用各种方法试图去改变它,这花费了很大精力。很多人讨厌它骂人的习惯,可是它没法改变,我努力帮它改正,别人也努力过,可都没有什么效果。一些人对鹦鹉持有偏见,这真是毫无道理可言,不是吗?我自己很喜欢它,它总是陪伴在我身边。不管这个世界天翻地覆,我都不会抛弃它的……绝对不会的,小姐。”
哈里森先生在说最后一句话时,嗓门儿提得很高,语气十分坚定,好像他在怀疑安妮问话的潜在含义,以为在暗示让他放弃姜黄似的。不过,安妮开始喜欢这个脾气古怪暴躁的神经质小老头了。茶点还没有结束,他们已经成为了好朋友。哈里森先生了解了促进会的事,表示非常赞成。
“这很不错,继续做下去!这里的许多地方需要改进,许多人也需要改进。”
“噢,那我倒不清楚啦。”安妮脱口而出。她在自己的内心里,或者在最亲密的好友面前,她会承认说,安维利这个地方,以及这里的居民,确实有些地方不太好,而且老是变化无常。不过,当她听到哈里森先生这样的外来者直截了当地如此评论,心里的感受又不一样了:“我觉得安维利是个可爱的地方,住在这里的人也都不错呀。”
“我想你又开始有点儿激动了,”哈里森先生审视着她涨红的脸颊和愤怒的眼神,这样评论道,“我觉得你的脾气就像你的头发一样。安维利当然是个好地方,否则我不会搬迁到这里定居,不过依我看来,就算是你,也会承认安维利难免有些缺陷,肯定不是十全十美吧?”
“正是因为安维利有缺陷,我才更喜欢它!”安妮很认真地说,“我不会喜欢完美无缺的地方或者人。要是真要有一个十全十美的人,那一定是很无趣的。密尔顿·怀特太太说,她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完美无缺的人,不过她经常听说有人很完美。她丈夫的前妻就算一个。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女人嫁给一个男人,而他的前妻完美得不得了,那种感觉真是太不愉快啦!”
“和一个完美无缺的女人结婚那才更让人痛苦!”哈里森先生突然冒出这段莫名其妙的宣言。
当用完茶点后,哈里森先生声称家里还有很多干净的碗盘,够用上好几个星期,这个茶碟就不用洗了,可安妮坚持把碟子清洗干净。她还想把地板清扫一下,可是找不到扫帚,她又不好意思问哈里森先生扫帚在哪儿,说不定他家里根本就没有扫帚,要是这样问那就太尴尬了。
“你只要有空,就可以过来聊聊天,”当安妮要离开时,哈里森先生这样建议道,“我们是邻居,大家应该和睦相处呀。我对你们那个协会有点儿感兴趣。在我看来,这个组织非常好玩儿。你们准备把谁当做第一个促进的目标呢?”
“我们并没有准备干涉任何人,我们只针对地方上的事物。”安妮用一种威严的口吻说。她简直有些怀疑,哈里森先生把这个组织当作游戏来玩了。
安妮越走越远,哈里森先生透过窗户看着她的背影——一个轻盈灵活的少女身影,正无忧无虑地迈着轻快的步伐,在夕阳的余晖中走过田野。
“我是个又顽固、又执拗、又孤独的老家伙,”他自言自语道,“可这个小姑娘身上的某种气质让我感到自己又年轻了起来,这种感觉很愉快,我真想马上再来一次。”
“红头发的家伙!”姜黄带着嘲笑的口气呱呱大叫。
哈里森先生转过头去,对着它挥舞着拳头。
“你这只坏鸟!”他抱怨道,“当我那水手弟弟刚把你带回家时,我就该拧断你的脖子。你难道就不能少给我惹点麻烦?”
安妮兴高采烈地跑回家,把她这次的奇遇告诉了玛莉拉。玛莉拉见她出门这么久没回来,有些担心,正准备出去找她。
“这个世界终究还是美好的,你说是不是,玛莉拉?”安妮高兴地说,“林德太太曾经抱怨过,人生在世,美好的日子并不多。她说如果你总是期望万事如意,那么现实难免会让你或多或少有些失望,我想这个道理是对的。不过,它也有好的一面,坏事情往往不总是像你预料的那样,结果常常比预料的要好得多呢。就拿今天晚上的事来说吧,我去哈里森先生家时也是这样的。开始我以为这次的会面将是一段噩梦般的经历,可实际上他非常亲切,我们相处非常融洽。我想,要是我们彼此体谅,充分理解对方,我们就可以成为真正的好朋友,每件事都将变得很美好。不过,不管怎样,玛莉拉,我确信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以后在卖牛之前,一定要先弄清这是谁家的牛。另外,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家的那只鹦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