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文达小姐一定在等候客人来品尝茶点,”安妮小声说道,“这里有六个座位。不过,那位小女仆太滑稽了,她看起来就像是来自妖精王国的使者。我本来想让她给我们指路的,可是我现在对拉文达小姐非常好奇,想见见她。她……她……她来了。”
话音刚落,拉文达小姐就出现在门口。她的模样让两个姑娘惊讶万分,甚至忘记了基本的礼仪,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们原本以为要看到的会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老姑娘,就是她们凭经验知道的那一种——瘦骨嶙峋、头发花白但却一丝不乱,戴着一副老花镜。拉文达小姐的形象和她们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她身材瘦小,浓密的银发卷曲得非常漂亮,精心梳理过并盘了起来,显得蓬松整齐。头发下是一张完全如小姑娘般的脸,面颊红润,双唇甜美娇嫩,一双褐色的大眼睛流露出温柔的目光,脸上还有一对酒窝,一对名副其实的酒窝,穿着非常优雅的米黄色平纹薄纱外衣,上面点缀着白色蔷薇花。要是别的女性在她这样的年纪穿着这件外衣,一定会显得矫揉造作,别人会觉得是在装嫩,一定会觉得滑稽可笑,可是穿在拉文达小姐身上却非常匹配,甚至根本不会让人想起她的实际年龄。
“夏洛塔四号说你们想见我。”她说,她的嗓音和她的气质很般配,听来如沐春风。
“我们想来问路,去西格拉夫顿的路该怎么走,”戴安娜说,“我们受金博尔家邀请去吃茶点,可是在穿过森林时迷路了,在一个岔路口本来该转向西格拉夫顿的,结果转错了方向。我们现在该往大门的左边还是右边转呢?”
“向左,”拉文达小姐说,她迟疑地看了一下桌上的茶杯,然后像是突然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似的,大声对她们说,“不过,嗯,你们是否愿意留下来和我共进午茶呢?等你们到了金博尔家时,他们早就吃过了。我和夏洛塔四号都期待你们能留下来,一起吃茶点。”
戴安娜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询问安妮。
“我们非常乐意,”安妮不假思索地应承下来,因为她暗自打定主意,想多了解些这位让人惊讶的拉文达小姐,“但愿这没有给你带来不便。看来你是在等候别的客人呀,对不对?”
拉文达小姐又看看她餐桌上的茶点,脸变得通红。
“我想你们一定会觉得我太愚蠢了,”她说,“我真的很傻……让别人知道了,我会挺难为情的,不过这事除非我说出来,不会有人发现的。我并没有等谁……我只是假装在等客人。你们瞧,我的生活太寂寞了。我喜欢有客人来拜访——就是那种很正派的客人——不过很少有人来这儿,因为这里太偏僻了。夏洛塔四号也感到非常孤单,所以我假装要举办茶会,我为此特意准备了茶点,把餐桌装饰起来,摆上我母亲结婚时的瓷器,我还特意梳妆打扮了一番。”
戴安娜暗自想道,这位拉文达小姐确实像人们所传言的那样古怪。一个四十五岁的女人居然还会假装举行茶会,简直就像小女孩玩过家家!不过,安妮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高兴地大叫道:“哇,你也想象这种事情吗?”
这个“也”字揭示了她和拉文达小姐是志趣相投的一类人。
“是的,我经常这样,”拉文达小姐毫不掩饰地承认说,“当然我也知道,在我这把年纪还这样做确实愚蠢可笑。可是,如果你想干点傻事,又不会妨碍别人,却胆小不敢去做,那么一个老小姐还靠什么来寻点乐趣打发时光呢?一个人总得要找点乐趣来填补空虚和孤独的。有时候我不假装做点事情,就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当然这种傻事一般不会被人发现的,夏洛塔四号也从不对别人说起。虽然今天被你们发现了,但我很高兴,因为你们真的来我家了,而且我的茶点都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你们能不能到楼上客房去把帽子脱下来?就在楼梯尽头那扇白色的门里边。我得赶紧去厨房看看夏洛塔四号,让她别把茶煮得太浓了。夏洛塔四号是个好姑娘,不过她老是把茶煮得很浓。”
拉文达小姐迈着轻盈的脚步去了厨房,一心琢磨着如何热情地招待这些期待已经的客人。这两个姑娘自己上楼去,打开洁净的房门,客房同样整洁无比。阳光从挂满常春藤的天窗照射进来,安妮说,这里看起来真是个适合做美梦的地方。
“这真是一次奇遇呀,不是吗?”戴安娜说,“虽然拉文达小姐有点儿古怪,但是她非常可爱,对吧?她可一点儿也不像个老姑娘。”
“我觉得她就像是美妙的音符。”安妮回答说。
两位姑娘走下楼时,拉文达小姐正把茶壶端进来,她身后跟着欢天喜地的夏洛塔四号,手里端着一盘热乎乎的饼干。
“现在,把你们名字告诉我吧,”拉文达小姐说,“你们都很年轻,这让我感到非常高兴,我喜欢年轻的姑娘,当我和她们在一起时,很容易就能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小姑娘,我确实不喜欢——”她做了鬼脸,“——承认自己老了。嗯,你们叫什么……为了说话方便,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好吗?戴安娜·巴里?你是安妮·雪莉?我可不可以假装早在一百年前就认识你们了,就直接叫你们安妮和戴安娜,好吗?”
“当然可以啦。”两个姑娘异口同声地说道。
“那就请舒适自在地坐下来,尽情享用这些茶点吧!”拉文达小姐开心地说,“夏洛塔,你坐到桌子那一边,方便照看厨房里的烤鸡。幸好我做了松软蛋糕和炸面圈饼。当然啦,为假想出来的客人准备这样的食物有些愚蠢——我知道,夏洛塔四号就是这样想的,我说得对不对,夏洛塔?可是你瞧,现在证明我做得一点儿没错呀。这些食物当然不会浪费掉,因为我和夏洛塔四号最终会把它们吃光的。不过,这种松软蛋糕放久了就不太好吃了。”
这顿特殊的茶点吃得真是太愉快了。吃完过后,她们来到外面的花园,在草地上躺下来,享受着这令人沉醉的阳光。
“你住的这个地方真是太可爱啦。”戴安娜打量着四周,羡慕地说道。
“你为什么把这里叫‘回音蜗居’呢?”安妮问。
“夏洛塔,”拉文达小姐说,“去屋里把挂在钟架上的小锡号拿出来。”
夏洛塔蹦蹦跳跳地进屋去,很快拿着小号出来了。
“吹吧,夏洛塔。”拉文达小姐命令她说。
于是夏洛塔使劲吹起来,发出一阵粗粝刺耳的号声。号声停下来的片刻里,四周悄然无声……然后,从河那边的森林里,传来无数美妙的回音,那是欢快、清脆的天籁之声,仿佛“精灵王国”的所有号角都迎着阳光一起吹响。安妮和戴安娜高兴得欢呼起来。
“现在笑一笑,夏洛塔,大声笑吧!”
夏洛塔对拉文达小姐唯命是从,就算让她倒立起来,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她爬上石凳,开怀大笑起来。回音很快就来了,好像在那片四周围着冷杉树的紫色密林里,有一大群顽皮的小精灵在齐声模仿她的笑声。
“别人都非常羡慕我这里的回音,”拉文达小姐说,好像这里的回音是她的私人财产,“我自己也非常喜欢它们,它们是我的好朋友——当然啦,这有点儿一相情愿的意思。在宁静的夜晚,我和夏洛塔四号常常坐在屋外,在回音中自娱自乐。夏洛塔,把小锡号拿回去,小心地放回原处。”
“你为什么把她叫夏洛塔四号呢?”戴安娜对这个问题一直非常好奇,终于忍不住问道。
“那只是为了避免和我记忆中的其他夏洛塔混淆在一起了,”拉文达小姐很认真地说,“她们长得也相像,很难把她们区分开来。她的真实名字其实根本不叫夏洛塔,而是——让我想想……叫什么呢?我想应该是利奥娜拉吧——对,就是利奥娜拉。你们知道吗?事情是这个样子的。十年前我妈妈去世时,我没法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下去,可是又雇不起成年的女佣。于是我就把小夏洛塔·鲍曼领来和我一起生活,我只供养她的食宿和衣服。她的名字真的就叫夏洛塔——她就是夏洛塔一号。那时候她只有十三岁。她和我一直生活到她十六岁,然后去了波士顿,因为她在那里会谋到更好的差事。接着她的妹妹来和我一起生活。她的名字叫朱丽叶塔——我觉得鲍曼太太有个坏毛病,就是总喜欢取些花里胡哨的怪名字——可朱丽叶塔跟夏洛塔长得太像了,所以还是一直叫她夏洛塔,她也不在乎,于是我就不再试图记住她的真实名字了。她就是夏洛塔二号。她离开后,艾维丽娜来了,也就是夏洛塔三号。现在这是夏洛塔四号。她现在十四岁了,等她长到十六岁时,也要到波士顿去。到那时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夏洛塔四号是鲍曼家最小的一个女孩子,也是最好的一个。别的夏洛塔总觉得我假装做一些事情是愚蠢可笑的,她们的心思我能看出来的,而我从来没觉得夏洛塔四号也像她姐姐们那样看待我。不管她心里真的是怎么想的,我其实并不在乎,只是别表露得太明显让我看出来就可以了。”
“嗯,”戴安娜遗憾地看着西边的落日,“要是我们准备天黑前赶到金博尔先生家,现在就该动身了。我们在这里过得太愉快了,刘易斯小姐。”
“你们愿意以后再来看我吗?”拉文达小姐恳求她们道。
身材高挑的安妮伸手搂住这位瘦小的小姐。
“我们一定会来的,”安妮承诺道,“既然我们知道了你这个好地方,我们一定会经常来拜访的,直到你厌烦为止。是啊,我们必须动身了……正如保罗·艾文每次来绿山墙时说的那样,‘我们不得不含着泪水离开’。”
“保罗·艾文?”拉文达小姐的声音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是谁?我还不知道,在安维利有人叫这个名字。”
安妮对自己的粗心大意感到恼火。她忘记了拉文达小姐的恋爱史,不小心说出了保罗的名字。
“他是我的一个学生,”她吞吞吐吐地解释说,“他是去年从波士顿来的,和他奶奶艾文老太太住在海滩的路边。”
“他就是斯蒂芬·艾文的儿子?”拉文达小姐问,一边假装弯腰去看满是薰衣草的花坛,把脸深深地藏了起来。
“是的。”
“我要送你们每人一束薰衣草,”拉文达小姐欢快地说道,好像她没有听到安妮的回答,“它多么可爱呀,你们觉得呢?我妈妈特别喜欢它,她以前把整个花坛都种满了。我爸爸也喜欢它,所以才给我取名叫拉文达的(译注:薰衣草的英文音译就是拉文达)。我爸爸第一次见到我妈妈,是他和我妈妈的哥哥一起去东格拉夫顿她家拜访时。妈妈家里人把爸爸安置到客房睡觉,床单散发出薰衣草的芳香,他迷恋上了妈妈,彻夜未眠。从那以后,他一直就很迷恋薰衣草的香味,所以他才给我取名叫拉文达。亲爱的姑娘们,别忘了过些天就来看我呀,我和夏洛塔四号都一直等候着你们。”
她打开冷杉树下的大门,把安妮她们送出门外,看着她们离去。突然之间,她看起来苍老了许多,而且一脸疲惫,红晕和光彩从脸上慢慢消退,虽然她送别时的微笑依旧甜蜜,洋溢着不可磨灭的朝气,可是,当她们走到小路的第一个拐弯回头望去时,却看见拉文达小姐正坐在花园中间白杨树下的旧石凳上,脑袋有气无力地靠在手臂上,脸上满是疲惫的神色。
“她看上去确实很孤单,”戴安娜轻声说,“我们一定要经常来看望她。”
“我觉得她的父母给她取的名字太贴切了,只有这个名字才配得上她,”安妮说,“就算她的父母随便给她取个名字,叫什么伊丽莎白、内莉或者穆莉尔之类的,最终她还是会被人称作拉文达的,我觉得她的性格就决定了她的名字。这个名字让人联想到传统的美好、优雅和漂亮。可是,我的名字流露出来的是黄油和面包、补丁衣服和家务活的味道。”
“噢,我可不认为是这样,”戴安娜说,“在我看来,‘安妮’这个名字非常高贵,就像是女王一样。如果你的名字偶然选择了‘克伦哈普奇’之类的,我依然会喜欢那个名字。我觉得人们名字的美丑,完全取决于这个人自身的品质高低。我现在很讨厌杰西和格蒂这两个名字,可是在我认识派伊家的姑娘们前,我还觉得这两个名字很棒呢。”
“你讲得太好了,戴安娜,”安妮欢欣鼓舞地说,“好好生活,为你的名字争光,哪怕你的名字开始听起来并不那么漂亮,也不要紧——要让这个名字在人们头脑里留下深刻印象,让人总能想起一些快乐美好的事情,使人根本不会注意到名字本身好不好听这个问题。谢谢你,戴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