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梁鸿驰惨然一笑,颓然道:“我一向很没用的。小时候,什么事都要姐姐替我做。”
邺胜安把尖刀随手放到一旁,问道:“为什么想要杀我?因为大将军吗?”
梁鸿驰道:“因为我不想活了。可黄泉路上我不想一个人走。”
邺胜安沉默。
梁鸿驰道:“他总归是我的父亲。我总归是忤逆了他。”
邺胜安低头道:“你知道我是怎么变成一个人的吗?小时候,爹娘领着我们兄妹几个逃荒要饭。连年的干旱,树皮、草根都被吃光了。眼看着我们几个就要饿死。我娘没办法,就去卖。换回来两个窝头。我爹嫌她丢人,打了她。第二天,我娘就吊死在了一棵枯树上。
我爹领着我们几个继续逃荒。饿死的人越来越多。野狗吃人吃红了眼睛,常常跟在人的后头。一个人跌倒了,不等断气就会被野狗吃掉。
为了活命,我爹卖了我大姐。换回来两升小米。隔了几天,小弟不见了。只找到一件染血的破烂衣服。爹没说话,可我知道。小弟是被人吃了。那些吃人的人和野狗一样,眼睛都是红色的。
小弟不见了以后,二哥也病死了。很快大哥连病带饿也奄奄一息。这个时候,我爹把目光投向了我。我看到我爹的眼睛和那些吃人的人一样都成了红色。大哥喊我,让我快跑。我知道我爹要吃我,害怕极了。转身就没命的跑……”
梁鸿驰震惊的反握住邺胜安冰冷的手,失声道:“怎么会这样?”
邺胜安闭了闭酸涩的眼睛,道:“那些人吃人之初或许是因为饥饿,可到了后来就会失去人性。我也曾经被那烤着人肉的篝火诱惑,想要走进他们之中。幸亏遇见了聂大哥。他教会了我做人的道理。让我明白了人和畜生的区别。聂大哥死后,我觉得自己像失去主人的小狗。游荡在人群的边缘。我觉得我应该做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我求老天爷,让我用我的命换聂大哥活过来。他懂那么多,活着比我有用。
我也知道,聂大哥不可能活过来了。可心里就是不愿意承认。直到遇见大小姐。你不能明白我第一次看见大小姐的感觉。如同行走在迷雾中的人忽然看见一线光。我觉得我大约也可以像大小姐那样活着。做自己想做的事,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梁鸿驰道:“就因为这个,你冒死也要救我姐?”
邺胜安一笑:“其实,我那时候没想那么多。我就是害怕大小姐像聂大哥那样死去,再也看不见了。”
梁鸿驰道:“如果没有我姐,你会那么尽心保护登州的百姓吗?”
邺胜安想了想,摇头道:“不知道。如果没有大小姐,我可能不会留在登州。更不会进了军营。就算是有心也是无力吧。”
梁鸿驰道:“他们那样侮辱你,鄙视你,你都不介意吗?”
邺胜安道:“我没想过。登州是他们的家,也是我们的家,这还不够吗?”
梁鸿驰道:“现在呢?让你放下手中大权,和我回登州。我们一起守着我们的家安安稳稳过日子。你愿意吗?”
邺胜安道:“能回去吗?还回的去吗?”
梁鸿驰垂头道:“是啊。回不去了。你现在大权在握。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真的走了,这天下恐怕立时就要大乱。”
邺胜安道:“我很累,你知道吗?”
梁鸿驰点头:“我知道。所以我不会再拖累你。”
“不。”邺胜安另一只手附上梁鸿驰的手背,道:“你怎么是拖累呢。你和大小姐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比亲人还要亲。”
梁鸿驰冷哼一声,拂开她的手道:“少拿这些虚话恶心我。我恐怕连土木不脱都不如……”一语道出猛然发觉失言。
邺胜安面色沉了沉,道:“莫要胡闹。他怎么能和你比?”
梁鸿驰索性问道:“那魏鹏程呢?我可比他重要?”
邺胜安道:“你们不一样。”
梁鸿驰紧逼道:“怎么不一样?”
邺胜安道:“他从长靖关一路跟随我,吃了很多苦。”
梁鸿驰道:“还在登州时我就和你就在一起了。”
邺胜安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道:“那怎么一样。你和大小姐都是我的亲人。他……他……”
梁鸿驰接口道:“他是你的丈夫。我是你的什么?哥哥还是兄弟?或者小舅子?”
邺胜安摇头。她已经习惯了梁鸿驰的存在,就像与生俱来就在她的生命里。自然而然的迁就、忍让、牵挂,却从来没想过梁鸿驰之于自己是以什么身份存在。
梁鸿驰冷笑:“编不下去了?”
邺胜安急道:“我没有骗你。”
梁鸿驰道:“你骗的我还不够吗?如果不是我学了医术,把出你的脉像,你不知道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梁鸿驰越说越气,低吼道:“枉我和你同榻那么多年。这双眼睛和瞎的有什么区别。不要也罢。”说着两指做钩向自己的眼睛挖下。邺胜安大惊,出手如电,堪堪拦住道:“骗你是我的错,做什么伤害自己?”
梁鸿驰用力将她推开道:“我愿意。”
邺胜安反扑过去,几下将他压制在矮榻上。怒道:“再这么胡闹,我立刻把你捆起来。”
梁鸿驰道:“那我就把自己饿死。”
“你……”邺胜安压抑着胸中无名之火道:“你到底想要怎么样?我真的很累,你知不知道?”
梁鸿驰道:“把欠我的还给我。”
“好。”邺胜安毫不犹豫道:“我还。”
梁鸿驰愣住,许久道:“不反悔?”
邺胜安道:“不反悔。”根本没想过,自己其实并不欠梁鸿驰什么。
梁鸿驰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遮住了墨瞳。不知在想什么。
门外管家道:“老爷,郭将军回来了,说有事禀报。”要是往常,邺胜安就算不会立刻动身也会回应一声。可今天管家一连说了三遍,邺胜安紧紧盯着梁鸿驰,对外面的声音置若未闻。
房门‘哐当’一声被人猛然推开。魏鹏程一马当先冲了进来。看到矮榻上的两人顿时苍白了脸色。随后跟进来的管家叫道:“哎呀,怎么打起来了?”
此时,梁鸿驰仰躺在矮榻上。邺胜安整个人都趴在他身上,将他的两只手分别钳制在左右。如果换了别的两个男人这副样子,看见的人第一印象应该是两人在打架。偏偏魏鹏程比二人更了解两人之间原委。
虽然他因容貌屡遭折辱,可骨子里还是个男子。邺胜安和梁鸿驰这个样子出现在自己眼前,怎能不怒火中烧?然而,他并不觉得这是邺胜安的不对。冲上去照着梁鸿驰的脸就撕,完全是市井泼妇的打法。
邺胜安哪里容得他得手,抬臂一挥就将他挥倒在地。喝道:“放肆。”
魏鹏程怒火中烧。从地上爬起来又冲了过去。邺胜安满心怕梁鸿驰当真伤害自己,根本没想过魏鹏程为什么突然发疯。见他又冲过来。一脚将他踹翻。
邺胜安以腿功见长。情急下控制不好力道。魏鹏程屡遭伤害的身体结结实实挨了这一脚,顿时喷出一口鲜血。两眼一翻几欲昏倒。
梁鸿驰冷笑道:“邺胜安,你要是个男人。一定是世上最冷酷无情的人。魏鹏程跟了你那么多年,瞧瞧你是怎么对他的?”
邺胜安答非所问道:“你说让我怎么还,我都答应你。别再胡闹行不行?”
“行。”梁鸿驰道:“不过你先告诉我,有一天你会不会像对魏鹏程这样对我?我现在可不是你的对手。”
邺胜安斩钉截铁道:“不会。永远不会。”
梁鸿驰道:“记住你说的话。放我起来。”
邺胜安不放心道:“你说话算数,不再胡闹。”
梁鸿驰点头。
邺胜安试探着放开梁鸿驰。盯着他从矮榻上爬起。看他走到魏鹏程身边,招呼人把魏鹏程扶起来。这时心里才生出一点心疼来。道:“莫要难为他,他不是故意的。”
梁鸿驰眼皮也没抬道:“放心,我不会对他怎么样。”
邺胜安上前,想看看魏鹏程伤的怎样。梁鸿驰身体一横,将她挡开道:“你信不过我么?”
邺胜安摇头。
梁鸿驰道:“那就走吧。郭尚仪不是还在等你吗?”
邺胜安望了一眼失魂落魄,脸色苍白的魏鹏程,转身出了门。
郭尚仪已经在书房外等了许久。邺胜安问道:“怎么样?”
郭尚仪随着她进了书房,道:“属下已经按将军的吩咐,把太后娘娘接到皇宫了。”
邺胜安道:“那就好。廉洵老将军不在了。皇上又年幼。羽林军的事还要你多费心。如今朝中正是用人的时候,我打算向皇上提议,节后请令尊出山。你意下如何?”
郭尚仪沉吟片刻道:“家父年事已高,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邺胜安坐进椅子里,示意郭尚仪也坐。如今的郭尚仪已经二十九岁,不再是盲目崇拜英雄的少年。他有自己思想,自己的见解。已经完全能够独当一面。可对于眼下的朝廷来说显然不够。
“我也知道有些强人所难。”邺胜安开口,她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谈判者。不知道该怎么说服郭尚仪。想了想只能直说道:“朝中几个大臣商议了,说现在朝廷里缺人手。最好的办法就是开科取士。可明珍之乱前,科举已经形同摆设了。明珍之乱后,大邺又经历了将近三十年战乱。重开科举谈何容易。如今能主持大局的也只有令尊了。”
郭尚仪沉默良久。烛火投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明灭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忽然问道:“将军知道我父亲为什么只有我一个孩子,而且我差点被养成草包吗?”
邺胜安摇头。
郭尚仪道:“康帝有个嗜好。爱夺人妻。他看上了我的母亲,不巧我的母亲因为生我难产而亡。他又看上了我父亲的姬妾。之后,我的父亲就没有再娶妻。也没有另外的孩子。康帝多疑,怀疑我父亲憎恨他。我父亲为了保住我的性命,故意将我往草包上养。要不是我后来对聂大将军入了魔。你后来看见的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草包。”康帝就是乾和帝周景佑的父亲。明珍之乱被自己的亲兄弟杀死在大庆殿上。那时,邺胜安还幼不知事。
“你知道肖从龙为什么恨皇家吗?”郭尚仪接着道:“他的生母不堪被康帝侮辱,投河自尽。父亲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充军到千里之外。可怜他家世代忠良……”
邺胜安无语。
郭尚仪接着道:“自古忠义难两全。赵天顺自请永驻边关,倒是聪明的选择。只可惜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邺胜安道:“不为皇帝,为了天下百姓……”邺胜安底气不足的话在触到郭尚仪的脸色时嘎然而止。如果是她遇到郭老尚书当年的事,恐怕早受不了了。如今这请求的话,她实在说不出来。
郭尚仪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完了站起身道:“朝堂和战场不一样。将军并不适合。今日的事其实更适合段尚书来说。”说完走了出去。
邺胜安坐在椅子里愁肠百结。她不懂什么忠孝节义,却知道善恶黑白。康帝的所为她自己听来都觉得义愤,如何能劝郭老尚书放下?可反过来又想,百姓何辜?不由又想到肖从龙。从心里佩服他的胸襟。虽然说他不为朝廷的名利所动,可到底是周家的江山。他能放下杀母之仇,跟随自己平乱,已经是大大不容易。要不是自己,他如今在紫云寨好好的做逍遥寨主,岂不快哉?
心里觉得对不起肖从龙,就想去看看他。问了管家才知道,肖从龙已经很久没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