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泉走进大帐,一眼就被坐在右首的一位老者吸引去目光。而那老者看见来人,脸上激动的神情渐渐冷却,神色中一片颓败。聂小泉几步跨到老者面前,拱着手行礼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从项子上扯出一根牛皮绳,将绳上系着的一块玉坠捧到老者面前。
老者目光触及玉坠,不由瞪大眼睛。一把抓在手中急急道:“这坠子你从哪里得来?”
聂小泉道:“一位大哥临终托付给我的。”
“临终……”老者声音颤抖,虎目渐红“你哪位大哥姓什么,叫什么。如果还在人世现在应该有多大?”
聂小泉摇头:“我不知道聂大哥的年岁。我只知道他叫聂小泉。是个好人。他临终托我将这个坠子交给他的父亲。让我告诉他父亲,他不孝,不能在父亲膝下承欢了。”
老者紧紧握住玉坠,目中通红一片,额头青筋爆起,低吼一声:“逆子……”声音一哑,老泪滚滚而落。
“伯父且慢悲伤。”旁边站起一位青玉般的人物。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两道不疏不密的眉毛,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不高不低的鼻子,不薄不厚的嘴唇。配上不亢不卑的神色,不疾不徐的语调。整个人往那一站,就仿佛波浪滔天中投下的一枚定海神针。任凭你翻江倒海的威风,也化作微风拂面。
“白……白……白泉先生。”跟着聂小泉进帐的魏鹏程激动的几乎找不着自己的声音。
段子心向他微微点头示意。转向聂小泉拱手道:“这位敢是聂将军?”
聂小泉拱手回礼:“不敢当。不过是兄弟们抬举罢了。”聂小泉这话并不完全是自谦。当年梁铮弃关避走巨霞关。登州只剩下梁洪驰所帅的区区五千铁甲兵。加上自请留下守城的夏郡守所帅的两千郡兵,并衙役,差官,吏作不到一万人。尽管大小姐亲自披挂上阵,减轻了他一多半的压力。但是,最后大小姐战死给了他沉重的打击。登州之围一个月后,他终于支撑不住,去往齐州养病。这一养就是一年多。登州军务在不知不觉间落到只有十六岁的聂小泉头上。
之所以说不知不觉,是因为聂小泉统军并没有受到任何封绶,连一道委令都没有。
也许是籍着大小姐余威的缘故,梁洪驰走后,一众将官就那么自然而然的以聂小泉为首。跟着他几番和羌人恶战,夺回长靖关。三年多死死扼守住这道中原通往遥远北方的门户。但是,时至今日,聂小泉这个将军不过还是个虚名。真正的将军是军中习惯称为大公子的梁洪驰。
段子心道:“听说将军的公子今年已经六岁了。”
聂小泉点头。他比大小姐小七岁。十四岁就当了父亲。这在登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并不是什么秘密。
段子心道:“恕段某冒昧,令郎长得和将军可不怎么像呢?”
聂小泉皱了皱眉。希宁确实和聂小泉无一分相似。聂小泉皮肤黑黄,荣长脸。因为瘦的厉害,下巴很尖。眉毛黄而稀疏,细长眼睛,眼尾上挑。眼珠是黄褐色的。鼻梁尖峭,鼻端微勾。幸而双唇敦厚,稍稍化解些阴戾刻薄之气。
而希宁生就国字方脸。圆眼黑眸。虽然年纪尚幼,但是虎鼻,浓眉,隐约有将门之风。他不但长得不像聂小泉,也不像任何一个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
他的母亲大小姐梁静贞是鹅蛋脸,有一双女子少见的剑眉。皮肤白皙。和他的舅舅——同样剑眉星目的梁洪驰有六七分相似。
他的外公虽然年纪大了,但是同样的生着一双剑眉,只是脸比梁洪驰的脸宽些。
而眼前这位老者,正是生着一张国字方脸。浓浓的刀眉,圆圆的虎目。这一发现,让原本坐在交椅上的梁洪驰下意识站了起来。
所谓像由心生。越看那老者越是心惊起来。一个一直压在心底的疑问隐约有答案要蹦了出来。
“希宁……”老者颓败的目中重新焕发出神采,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满含希冀的望着聂小泉。
聂小泉只觉得头皮发紧,心里发虚。费了好大力气才没有让自己后腿退。说道:“你们见过希宁了?”
老者点头:“是。”
聂小泉转向段子心:“你想说什么?”
段子心微微一笑:“将军是的爽快人。恕某等唐突。这位是段某的一位世伯。姓聂讳海承……”
“聂海承……”魏鹏程惊呼出声。忽然发现众人都看着自己,讪讪道:“你们继续。”实在不能怪他大惊小怪。东饶聂家历来出过无数将相,有天下将相第二家之称。虽然从聂海承祖父辈起,子孙不再出仕,可聂家的家学传承仍在。只是寻常再难窥一斑。
聂小泉不知道什么将相第二家,更不知道在这乱世一个聂家能有多大能量。当下拱手行礼:“聂前辈。”
聂海承这才收拾了激动的情绪,起身还礼。
段子心道:“时不相瞒。聂世伯的独子六七年前出外游历,至今杳无音讯。聂世伯偶然听说了将军的名讳在下那位世兄同名……”
聂小泉打断他的话道:“不是同名。”无视众人探究的目光,聂小泉镇定道:“我现在的名字就是聂大哥的。那一年瘟疫横生。我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遇见了聂大哥。我偷了他的食物,被他抓住。我以为他一定会像那些人一样,打我一顿然后吃掉我。但是,聂大哥没有。他给我吃的,教我做人的道理。
后来,聂大哥染了瘟疫。他说他不想死。但是,我试了很多方法都救不了他。所以我决定替他活。”聂小泉说完,望着聂海承道:“您就是聂大哥的父亲吧?我把聂大哥葬在雷公岭,山神庙后了。旁边有一棵大松树,被雷劈了一半。”
“雷公岭?”聂海承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苍白起来。喃喃道:“怪不得老夫从那里路过的时候,心里莫名的疼。竟是我儿在叫我么?”
“我记得你说过,是在雷公岭救的大小姐。”梁洪驰忽然开口。
聂小泉点头:“不错。”
“希宁的父亲是谁?”
“是……”聂小泉忽然意识到什么:“你们以为希宁是聂大哥的孩子?”
段子心道:“难道不是?”
聂小泉后退一步,将目光投向梁洪驰那张颇似大小姐的脸。恍惚中仿佛看见大小姐被捆绑在冒着浓烟的柴堆上。不由一个激灵,又退了一步。
聂海承见他表情变幻不定,越发肯定心中的猜测。满含希望道:“希宁就是泉儿的孩子,是不是?”
聂小泉被迫的接连退了两步,道:“我不知道。”当时,大小姐是被一帮流寇装在麻袋里带到雷公岭。在雷公庙暂时歇脚。后来,天雷引发天火,惊走流寇,聂小泉才得以将大小姐救走。那时,真正的聂小泉早已长眠在雷公庙对面的山神庙后。就是那次天火削去了那老松的半边躯干。可是,这不能说。世俗的嘲讽是一把刀,会要了希宁的命。
他对大小姐有仰慕,有敬重,有同情,有发自骨子里的崇拜。这种情感驱使他义无反顾的追随大小姐的脚步。而希宁,已经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这两个人都是他下意识要保护的。他望望梁洪驰,这是大小姐让他照顾的人。这个人身上有大小姐的影子。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梁洪驰逼视着他。
少年避开他的目光,轻轻道:“我只知道,希宁是大小姐的孩子。这就够了。”
梁洪驰轻舒一口气,似乎压在心头多年的心结打开了,又似乎忽略了什么。问道:“你本名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