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里到处张灯结彩,宫外,柯察木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广平宫里宫女太监鱼贯般地进进出出。广平宫的银笺素聿碧墨虽然也是在宫中当差近十年的老人了,但公主出嫁友邦这样的大事,她们还不足以压得住场面。皇帝为确保絮屏出嫁得顺体面,特的派了自己身边的刘公公去广平宫总管送亲的事宜。刘公公在院子里指挥着,忙得不可开交。突然一抬眼,看到墨涵站在门口,急忙上前迎道:“林大人,你来了?”
墨涵惭愧地点了一下头,探头看了看屋里,有些心虚,压低了声音问刘公公:“姐姐还在生我的气吗?”
刘公公道:“老奴说过,公主不是一个寻常的女人。她的心很宽阔,很坚强。大人快进去吧,公主嘴里不说,其实一直在等您呢。”说罢,让开身子,请墨涵进屋,并高声禀报道:“林大人到!”
墨涵进到屋子里,絮屏正由银笺素聿碧墨伺候着梳妆。及腰的长发被高高挽起成髻,髻上端端正正地簪着一只红宝凤凰含珠赤金金冠。大红色的抹额正中镶嵌一枚龙眼大的东珠,周围围绕了十二颗小珍珠,个个浑圆润白。正红色的束腰长裙,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材,裙摆上的牡丹花开得璀璨绚丽;极尽雍容华贵。外披一条拖地纱袍,将所有的美妙都笼罩在若隐若现中,更添了妩媚风韵。
墨涵看着盛妆的絮屏,鼻子有些发酸。这样美的姐姐原应满心欢喜地嫁给她的心上人,可如今,她却要带着她的美丽温柔和一生的遗憾远赴他乡,有生之年再也无法回归故土。墨涵眼中有泪摇摇要坠下,絮屏却几步上前,握住墨涵的手,恬然一笑,道:“涵儿来了?”
墨涵怕招了絮屏心里不痛快,用力吸了一口气,勉强把眼中的泪水咽了下去。使劲挤出一个笑容,柔声道:“姐姐,咱们家乡的规矩,姐姐出嫁,做兄弟的要去送亲。涵儿已禀明皇上,将跟随迎亲大队,亲自把姐姐送去北国。”
絮屏不禁动容,泪水顷刻间灌满了眼眶。她连忙抬起头,使劲儿地把泪水咽下去。看着墨涵依然稚嫩,但已渐渐显露出成熟和坚定的双眸,笑了。笑意从心底透进黑沉的眼眸里,风一般从眼眸散入眉梢眼角,吹散了笼罩在眉间的雾气,再从眉梢眼角迅速晕开,整个面庞都舒展了。
墨涵脸上的笑意也渐渐真实,他从银笺手里接过五蝠石榴绣纹金丝流苏红绸,轻轻盖在絮屏头上,他蹲下身子,回头的笑眼中带了几分促狭,道:“小时候在洞庭山看人家成亲,新娘子都是由娘家兄弟背出门,今天就让涵儿背着姐姐出宫吧!”
絮屏抿着笑,慢慢地走上前去,伏在墨涵背上。刘公公眼中闪过一星晶莹,清了清喉咙,在门口高声唱到:“舅老爷背新娘子出门喽!”墨涵站起身来,和着滴滴答答的喜乐声,背着絮屏出了屋门,出了广平宫,经过皇宫里一个个的院落,最后踏出了皇宫。
车队启程了,絮屏坐在八匹骏马拉着的马车里,随着车子缓缓地向前,她伸手掀起了窗帘的一角,望着巍巍的皇城向后退去,回想起这一年多的日子,就好像是一场梦,暮然间,梦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这个梦改变了自己人生的轨迹。是终点,也是起点。风中隐约传来几阕歌声,似曾相识。
“家国恨,浪去莫逐澜。布裙织就盘龙锦,荆钗簪得宫花还。琵琶又重弹。”
记忆一点点清晰,絮屏和着风中的歌声轻轻吟唱,一遍一遍地唱,唱到泪水磅礴。
半个月后,车队终于到达了雁城。雁城位于雁门山下,是南北两国交界之处的一个小县城。无论是南朝还是北国,百姓们所求的不过是能安居乐业。他们同样害怕战争,祈望两国之间能有长久的和平,因此城中虽然南北两国的百姓混居,但彼此之间仍能和睦相处。
听说和亲公主的车队就要到来,城里的百姓聚集在路边欢迎,道路边尽是人头攒动:有穿着宽袖长袍的南朝书生,也有穿着裘皮胡服的北国猎户。人们纷纷议论着:“听说北国和南朝议和啦!这个新王子妃就是从南朝嫁来和亲的!
“这下可好了,终于能过太平日子了!整天打打杀杀的,咱们老百姓的日子实在是太难过了!”
“据说这一次和亲,两国达成协议,要太平二十年呢!”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据说三王子去南朝谈判的时候,在皇宫里遇到了我们这位公主。三王子一眼就看中了她,为了要娶这位公主,三王子向咱们皇上提出二十年内绝不会对南国兵戈相向。”
“是吗?这个新王子妃可真厉害!三王子原来不是一直主张向南用兵,抢了南朝的万亩良田来牧马吗?竟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了向南扩张,看来这个新王子妃还真有点手段啊!”
“嗨!我听说这个新王子妃美得不得了,就好像天上的神仙,月里的嫦娥一样。咱们三王子被她迷住了,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
“不过再漂亮的女人,也经不住咱们这大漠的风沙啊,用不了多久就会老的。再说,三王子之前娶得那三位王子妃,个个都是莫名其妙地死了,这个新王子妃来,我看啊,也是凶多吉少!要是这位王子妃也早早死了,这二十年的协议大概也做不了数了。”
“不会吧,这个新王子妃可是南朝皇帝的妹妹,长公主啊!”
“长公主?兄弟你可太天真了。你以为我们皇上会舍得把自己的亲妹妹送来和亲啊!这送来的,不过是哪个大臣的女儿,甚至是宫里没有被宠幸过的女官,被皇帝认做妹妹,加封一个头衔,就送来的。真的公主,才不会背井离乡来受罪呢!”
百姓们议论着,人群里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静静地听着,开始并不为所动,可越听到后面,越像为之紧张一样,盯着几个议论的百姓,一字一句地都听进去了。这时候,车队沿着大路进了城,吹吹打打,好不热闹。那男人一眼就认出送亲的队伍中领头的官员正是林墨涵,为之一震,想要冲出人群,却被人群死死地挡住。人们争相追随着车队,感谢新王子妃带给他们的和平,他被人群推搡,脚下站不稳,跌倒在地,斗笠滚出了很远。他向前爬了几步,捡起被甩开的拐杖,好不容易站了起来,望着远去的车队,难以置信地紧锁眉头。
傍晚时分,这个戴斗笠的男人来到官驿门外,被守卫的兵士拦住,呵斥道:“呔!你是干嘛的?今天官驿里住着贵宾,门前不许停留,快走!”男人上前:“这位大哥,麻烦您给通报一声,今天护送新王子妃前来的南朝使者,姓林的那位大人在不在?我想见见他。”
守卫上下打量了那男子一番,见他衣着破旧,鼻子里嗤了一声,道:“林大人是我们王子妃的弟弟,是南朝的送亲大使,这会儿正忙着呢,哪有工夫见你一个平民?走吧走吧走吧!”
那男人想了想,拿出一小锭银子,塞在守卫手里,道:“这位大哥,行个方便吧。我有重要的事要找林大人,而且我找他只说几句话,耽误不了事,我保证林大人一定不会责怪您的!”
守卫掂了掂手里的银子,撇了撇嘴,道:“好吧,你等着啊!”说罢转身进了官驿。一会儿,墨涵跟着守卫从官驿里出来,守卫伸手一指,道:“林大人,就是那个戴斗笠的。小的已经跟他说了林大人您很忙,可他说有很重要的事要找您……”
墨涵走到那男人跟前,见此人打扮得极为简朴:头上的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面貌;一条腿像是有伤,行走不太利索,拄着拐杖;衣服是简单的素色粗布长袍,浆洗得倒是十分干净。这人的打扮与寻常百姓无异,但却透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气质。墨涵看了一会儿没认出来,上前一抱拳,问道:“这位兄台,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男人扶了扶斗笠,压低了声音说道:“林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墨涵打量了一下这个男人,虽一下子认不出来,但多少有点眼熟;因为话说得少,不足以辨认出声音,但也能感觉到这声音并不陌生。墨涵直觉这个人应该是自己认识的,于是便跟着他走进了树林。
进了树林,避开了官驿守卫的视线,那男人停了下来,转过身,摘了斗笠。墨涵在看清那男人的脸的瞬间惊异地长大了嘴,愣了半晌才惊叫道:“啊呀!郭大哥!真的是你吗?你还活着?”
剑棠顾不上和墨涵叙旧,自顾自焦急地问:“我今天在街上看到你护送和亲的公主来北国,你快告诉我,那个公主是不是你姐姐?”
墨涵痛苦地低下了头,眼中闪了泪光,声音哽咽道:“是,是姐姐。”
剑棠一听真的是絮屏,丢了手里的拐杖,趔趄着上前,发了狂似的抓住墨涵的肩膀使劲地摇晃,喊道:“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屏儿怎么变成北国的新王子妃了?你说啊!”
墨涵哭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剑棠,剑棠听罢,仿佛被雷击中,跌坐在尘土里,整个人从胸口开始向外碎裂,一寸一寸,痛入骨髓。
墨涵跪坐在剑棠身边,眼里流露出深切的悲痛:“郭大哥,几个月前有消息传回京城,说你在雁鸣岭坠落悬崖。姐姐痛不欲生,却始终不肯相信你已经死了。直到有人从前线带回去你随身携带的荷包,姐姐所有的希望才瞬间崩塌。正好那段时间南北两国在和谈,柯察木指名要姐姐做他的王妃,并以包括我在内的几名南朝俘虏的性命相挟,又许以二十年绝不以兵戎犯境的承诺。姐姐万念俱灰,只得答应了去北国和亲……”
剑棠颓坐在地上,眼中全是悲伤,还有无尽的自责,“那天我去追你,追到雁鸣岭。忽然从山石后面跳出一个人——时隔多年,他又穿着胡人的服饰,我多看了几眼才认出那竟然是我亡妻的父亲。他怀里抱着我亡妻的灵位。那天是我亡妻的生祭,他告诉我她的墓就在附近,希望我能去看看她。其实从看到他胡人的打扮时,我就醒悟他就是这些年我们一直在寻找的那个帮着刁镜锋陷害我堂兄和你父亲的‘胡人’,可是一看见小晨的灵位,我的心里一下就乱了。我对小晨亏欠了太多,她去了十年,我却一直不知道她归骨何处。我站在崖边,顺着冯昭指示的方向想看见她的墓,却没有防备他手中的暗器。等我反应过来时,只是我自己将将避开了暗器的锋芒,墨麒麟却是来不及躲开了。冯昭的暗器上都喂有剧毒,见血封喉。墨麒麟中镖后瞬间毙命,载着我一起掉下了悬崖。”
虽然剑棠此刻已经活着坐在自己面前,墨涵还是紧张地追问:“后来呢?”
剑棠略微平复了一下心情,继续说道:“等我醒过来,是在一个农庄里。救我的人竟然是我多年前的随从,他的妻子你大概还记得,是你姐姐的贴身侍女——秋菱。”
“秋菱姐姐?”秋菱离开林府的时候,墨涵还小,但多少还留了一些印象。加上在洞庭山的日子,絮屏常常会怀念秋菱,所以对于这个名字,墨涵一点儿也不陌生。
“阿笙和秋菱离开杭州自己开过武馆,因为不善经营没多久就关了门。阿笙的老家就在雁城,武馆关门后,他带着秋菱回到老家,置了一些土地,造了一个小小的农庄,过起了行云野鹤的悠闲生活。那天因为秋菱怀孕,阿笙去山里打野味,遇到了身受重伤的我。虽然有墨麒麟在下面消去了很大一部分的撞击,但毕竟是万丈悬崖,我还是摔断了一大半的肋骨,手脚也都断了。他把我救回他的田庄,请大夫救治了三个月,我才醒过来,又过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地。今天是我第一次能自己走出田庄来到城里,原想进城找胡人买一匹好马能快一点回京。没想到一进城就遇上了南朝和亲公主的车队,更没想到,那个和亲的公主居然就是屏儿!”他深深攒起的眉心里全是令人不忍直视的悲怆。
墨涵说:“姐姐当初答应来和亲,也是因为看到了你的荷包,心里没了希望才会任由命运摆布。既然你还活着,为什么你的荷包会被送回了京城?”
剑棠想了想,道:“一个月前我醒来时就发现荷包不见了,应该是在坠落的时候掉出来了。后来让阿笙帮忙去发现我的地方找,没有找到。看来是被有心人捡走了。”
墨涵看着剑棠,目光复杂:“郭大哥,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剑棠毫不犹豫地答道:“我要带屏儿走!”
墨涵眼中光芒一闪,很快又露出了为难:“郭大哥,我也不想让姐姐去做和亲的公主。柯察木的为人你我都清楚,我实在不敢想象姐姐做了他的王妃要过的是一种怎样恐怖的生活。她当初答应和亲,是因为以为你已经死了,才会万念俱灰。如果她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跟你一起走。可是这个官驿里有重兵把守,除了南朝的送亲队伍,还有柯察木派来的亲兵守卫。如果你没有受伤,大概还能从这里偷偷地把姐姐带走,可是你现在身上的伤还没有复原,连走路都有困难,是不可能从柯察木眼皮底下轻易地把人带走的。”
剑棠坚定地说道:“即使不可能也要拼了命进去。过了今晚,明天进了北国的地界,就更没有机会了。如果当初不是因为我太过大意着了道,受伤耽搁了这么久,屏儿就不会被送来和亲。现在只有这最后的一个机会可以救她,我便是拼上我的性命,也不能让她落入虎穴去受苦。”说着一把握住墨涵的手,恳求道:“涵儿,十年前你还小,可能还不知道我和你姐姐之间的情谊有多深。可是重逢后的这段日子,我们对彼此的感情你应该都看在眼里了。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你姐姐执手偕老,但若命运不允,至少我也要尽我所有保她平安。涵儿,请你务必帮我!”
墨涵深深地感动,想了想,道:“这样吧,今天夜里我去官驿后院放一把火。等侍卫都去救火了,你就趁乱混进官驿。我尽量拖住侍卫,你用最快的速度把姐姐带走,怎么样?”
剑棠点了点头,道:“这个办法可以试一试。不过你要先告诉我官驿里的布局,屏儿住在哪里,什么地方有布哨。我心里有数,才能迅速地把屏儿带走。”
墨涵折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大致画了官驿内的布局,指了指中间的小院落,道:“姐姐就住在这里。这里的看守是最严的,共有八名卫士,分两班守卫。不论外面出多大的事,这里都至少有四个人看守。”
剑棠道:“这个不难。我现在脚伤未愈,行动不便,使不得轻功,但手上的功夫已经恢复了七八成,四五个看守,我还是有办法解决的。”
墨涵道:“那就这样说定了!不过你动作一定要快,柯察木的府邸离官驿很近。官驿起火,王子府一定会立即派人前来支援。所以你找到姐姐就马上带她走,千万不要多耽误。拐带和亲公主,这个罪无论是在我朝还是在北国,都是滔天的大罪!我会在这片树林里栓一匹马。你和姐姐要是逃出来了,就……就天涯海角流浪去吧。”
剑棠不放心地问道:“我们走了,你怎么交代?”
墨涵叹了一口气道:“原本按我的意思,我真想和你们一起走。可是就像姐姐说的,我现在身上背负着林家的希望,我不仅仅是在为我一个人活着。要是我跟你们在一起,姐姐一定就不肯走了。所以,等火救得差不多了,我会带着人出来找你们。你放心,我会带他们绕绕圈子。等这关过去了,我还是要会朝的。将来咱们再想办法联系。”
剑棠想了想,道:“屏儿丢了,柯察木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你。我会先把屏儿送去阿笙家里安置,然后就回来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