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外城北门有一条笔直宽阔的大路,这是通往幽云十六州的车马官道。每天日升日落,官道上尘土飞扬,南来北往的人们离家归家为得不过一个活字。
离应天府北城门十几里的地方是处行商人的落脚点,大大小小几十家店铺像雨后的蘑菇一样生长在官道两边。日头正当空,从北边徐徐驶过来一队车马,因为速度极慢并没有溅起什么尘烟。
前二后三骑着几匹高头大马,马上的人双目放着精光,一看就是练家子。马车有三架,中间的马车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能用之的,驷马八轨,高銮楠木,驾车的人也是粗壮干练。
马车在大路朝天之上行走,一个小脑袋突然从车窗的帘布后面伸出来张望,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陌生的世界。
“炽儿,稳当些。一会儿到了外公家,可不能如此胡闹。”
马车内一个半大的小小子,八九岁大,一身明月锦衣遮体,昭示着他显贵的身份。听见此言,朝着说话的人做了一个鬼脸但身体就乖乖地坐下不动了。
车里除了这个小男孩,还有一主一仆两个女人,主人雍容华贵,仆人静宜简凡,一个云锦周身绕,一个素锦似水流,都不约而同地看着委屈的小男孩,忍俊不禁。
“娘娘,世子殿下头一次出远门,小孩子好奇实属常情。即将见到外公外婆和圣上皇爷爷,殿下心里难免兴奋。”
“霜儿,就你一天到晚护着他,都把炽儿惯坏了。还有你这张嘴,炽儿还不是世子,不许胡说。”
“哎呀,我的好娘娘,您可真是王爷的贤内助。此次低调回京,圣上为何特意嘱咐您带上他大孙子?依我看圣上这次封炽儿世子之位是板上钉钉的事。”
这一车人是大明王朝幽云十六州之封硕,威风赫赫的铁骑军统领燕王朱棣的家眷。
燕王妃徐妙云是开国功臣徐达老将军的末女,嫁入皇室已经十又五年,育有一子一女,独子名叫朱高炽,爹娘都是人中龙凤,从小备受他们的熏陶,小家伙颇有些器宇不凡。
一隔十多年,徐妙云再一次远远地望见了应天府那巍峨雄伟的轮廓,犹记得当年随王爷远走幽云,真是时光荏苒,岁月如歌。当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丫头,如今已经为人妻为人母,再也回不去那个青葱的岁月,无忧无虑的时候。
“霜儿你这张嘴,一定是从哪家借来的,这一路上有你在真得不闷呢,呵呵。”
徐妙云面容白皙,华丽的外表透着一股婉约的气质,在北方待久了,骨子里会透出一种豪气,只是在这美妇人身上散发出来显得有些意外,让人措手不及。
“娘娘你就会取笑巧儿,对王爷可是百依百顺呢。王爷也放心他一家妻小,这一路之上遇到个歹人怎么办?”
主仆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这个叫巧儿的仆人也懂分寸,知道王妃贤淑不会在意,这要是当着燕王的面,她立刻就会变成一个小哑巴什么也不说。
“怕什么,这不王府四将都在,再说娘娘我从小跟着爹爹也没少行军打仗,歹人?怕是嫌自己命长。”
徐妙云是功勋之后,脾气和徐国公非常一致,她要发起飙来燕王也得暂避锋芒。车队一路向南很快就到了城北外的落脚地,车外也渐渐热闹起来,各种叫卖声引得小高炽好奇心又起。
“霜儿,去问问迎接的人是不是已经到了?王爷吩咐这次我们低调回来,不想让太多人知悉,会合后直接回府上,爹爹身体不好,我急着见他老人家。”
官道这边站着一队人,领头的是一个宫里内官模样的太监。只是一看这脸直叫人心生惊奇,因为他金发碧眼,一双色目十分耀眼,如果此时永乐在这儿定能认出,多年前泉州古城西街土巷里那个破衣褴衫的小色目人乞丐,如今已经是月锦绣带护体,身高马大遮天,正经地大内七品太监。
三保如今名叫马三宝,全是因为雨花祭当日被锦衣卫百户长马总旗马涛所救。一晃十年过去,现如今马涛已经成了燕王座下四将之一,而三宝也受王爷之命进宫做了内官,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眼线。
“小的三宝,给王妃娘娘请安,您一路奔波劳累辛苦。”
片刻后,两拨人马在闹市相会,三宝毕恭毕敬地进到马车给燕王妃请安。
“三宝,多年不见人是越来越精神了。”
王妃没有说话,倒是叫霜儿的仆人冲着小太监欣慰的笑着。
“谢霜儿姐姐夸奖,王爷特意吩咐小的在此迎接,我已在王爷的行所备好香汤,请王妃娘娘和小王子沐浴更衣,明日与王爷会合后一起进城恭请圣安。”
十年前雨花祭后,马总旗在死人堆里捡了一个色目人小孩,一见如故就把三保收养为义子。后来在追查梅花的过程中,朱棣见马涛行事干练,为人正名,在沐英这只杀人不眨眼的秃鹰底下做事是别别扭扭,就将其收入自己麾下。
而三保改名马三宝,随着义父在幽云军中锻炼了几年,就甘愿被派到京城做一名内官,暗地里当起了燕王府在宫中的眼线。转眼已经长大成人,当上了内务府行礼司的一名掌事太监。
三宝毕恭毕敬,说话温如溪水,举止举重若轻,王妃徐妙云看在眼里,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个当年弱不禁风的孤儿经过这些年宫中事物的锤炼已经如玄铁般坚硬。
“知道了,辛苦三宝了。”
王妃的一句和风细雨是对三宝的最大肯定和夸奖。徐妙云知道王爷先行一步回京,是有要事办理,自己也不好过问只有静心等待为上。
不过她此时的心情也没心思关注别的,家中来信爹爹病重,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待觐见完陛下她一定要求王爷允许自己在爹爹身边尽几天孝道。
嫁与帝王家,身已不由己,徐妙云想到这里忽然眼眸湿润,惹得一旁众人都不敢言语。
从城北闹市一直向南百里,在宽阔又宁静的秦淮河上,还有一个人也十分被动的身不由己,永乐捧着花蜜的双手早已酸麻,河中泛舟,此时她正站在一叶轻舟之上,两个壮汉正好将她夹在当中,不仔细看都找不到永乐的身影。
“这可如何是好?居然不走旱路走水路,我该怎么脱身?”
永乐想过跳河游水,可一想到自己像个小鸡子一样被人拎上了船,在水里也肯定是落汤鸡的命。
“走一步看一步,还是先把这蜜送到再说,这两个瘟神在旁边我的机会不大,得想个法子摆脱一下。”
顺水推舟,永乐一行在水中划过几道弯,一片紫竹林海就突然呈现在眼前。河水渐渐清澈,不一会儿就停靠在一个由竹条搭建的小码头上。
永乐乖乖地跟着这两个壮汉下了船,往竹林深处走去。没走几步,一座恢宏的园林就露出了真容。亭台楼榭,样样别致,加上些翠竹与彩花点缀其中,宛如人间仙境一般。
“何人至此?还请报上名讳!”
一段轻声细语的质问打断了永乐欣赏美景的心情,只见园林门口走过来一女两男,女的年纪轻轻,五官端正,就是身材偏胖,一朵海棠插在头上显得非常滑稽,典型地自己认为很美。两边的男人明显是仆人模样,正好和永乐这三个人一一相对,一时两拨人都愣住了一会儿。
“回姑娘,我们是楚香阁的人,奉香君姑娘之命,特意给郡主送上一坛上等花蜜。”
见永乐没说话,一旁的壮汉替她完成了使命。
“呃,还有一封信,是我家姑娘亲笔写的,她最近身体抱恙不能赴约,以此聊表歉意。”
永乐慢了半拍,忽然插嘴抢话,不过壮汉也不介意。她刚才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胖姑娘,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总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似得。
“原来是这样,真是谢谢香君姑娘的美意,信和礼物我一定带到,来人。”
一个小仆接过永乐手中的花蜜和手信,而永乐则是一直盯着胖姑娘。
“三位辛苦一趟,何不进来喝杯茶水,再走也不迟?”
被永乐盯着的这位胖姑娘,心里也有点诧异,自己脸上又没有什么新鲜,看什么呢?是不是对方想讨个休息?
“不必了,多谢姑娘,事已办完,就此告辞。”
两个壮汉行了礼,转身就走,永乐好奇归好奇,也不由自主地回头跟着走了。刚走出去十几步,忽听见后边远远的有人说话。
“胖花,刚才是何人到此?”
“洛姐,是香君姑娘派来的人,来给郡主送礼物来了,还有一封信。”
这对话飘在风里,徐徐地吹进永乐的心田,一下子唤醒了思念的种子,在她心底已经被遗忘的角落里迅猛地生根发芽。
“胖花?洛,洛姐?”
永乐只觉得浑身上下一阵抽痛,两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怎么会钻入她的耳中。自己夜夜在梦里相见,直到哭红了眼睛苏醒这两个熟悉的面孔才消失不见,可那是梦,这也是梦吗?
永乐整个人立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她甚至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感觉身体已经被思念掏空了。
突然,永乐感觉自己飞起来了,她定睛一瞧原来自己又被这两个瘟神架起,浮萍一般飘落轻舟之上,逆着潺潺的河水北去,一刻也不允许她回头思念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