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百花祭酿成了一出泉州城有史以来最大的惨剧。瞬间轰动了全城,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这股巨大的议论纷纷渐渐平息。
陵江边热闹的港口本应该热闹非凡,可距离事发后的第三天,这里就被无数官兵围得水泄不通。偌大的官船伫立江边,上面旌旗招展迎风鼓动连连。
“请燕王殿下放心,老臣一定竭尽全力配合沐大人追拿梅花逆党,还泉州城百姓一个清白,替那些无辜死去的亡魂平冤。”
泉州知府杨敬远毕恭毕敬地站在岸边,恭送燕王一行回京复命。此刻他心底里算是松了一口气,自己这些天简直就是游走于死亡的边缘。鸳鸯坐在船舱中透过幕布望向远方,那个遥远的地方有一片绿色的草原,那是她曾经的家,此生她再也回不去了。
“我今年还未满十岁,从此再也没有家啦!”
鸳鸯轻声细语地嘟囔,后面站着四位侍女,眼睛都盯着前方,可心思却飞向何方?洛凌从那天起很少言语,变得沉默寡言,特别是没和顾秋说过一句话,此时她走路还是跛着的,不过脚早晚会康复,可她的心从此会跛一辈子。
这艘船载着她们奔向了同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叫应天,是天下百姓心中向往的神圣之地,等待她们的路一定是精彩绝伦,与众不同的。艾叶静静地望着陵江水,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永乐,你冷吗?”
这是艾叶对自己内心最后的一声询问。
“孩子,你冷吗?”
西街土巷诚意堂,那条阴冷狭窄的小巷子里,那间挂满书画的弄堂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此刻正端着一碗热汤,轻声细语地问候一个弱小的身影。
话要说回到三日之前,老者正在后堂独自悠闲地垂钓,还是那根没有钩的鱼竿,还是那只黄花狸猫陪伴。不过今天不一样了,顺着溪水居然飘过来一个人,不知是死是活。
老者一下子就把这个人捞了上来,仔细一看竟然是个女娃娃。自从跌落长江大桥,永乐与水结缘,苏醒在水边,沉潭在湖里,这次又顺水而下漂到西街后面这条小巷里来。
“鱼儿总算上钩了,娃娃,老朽等你多时了,从今以后你跟着我也得跟,不跟着我也得跟,谁让咱们有缘呢?”
这一次永乐在第二天早上就从噩梦中惊醒,她迷糊之间居然看见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老脸,仙风道骨,岁月峥嵘。
“我在哪儿?我不是死了吗?”
当永乐明白自己幸免于难,又想起邢虎最后那张勉强的笑容后,小姑娘伤心地哭了整整一天一夜。
“娃娃,吃点东西吧,好歹吃一些,不吃不喝会冷的!”
永乐好想睡去,沉沉地睡去,可她就是睡不着,只要一闭眼就是邢虎,洛凌那两张恐惧的脸庞。可她实在是太困了,太累了,闻着香喷喷的饭香,永乐却一点儿饿的感觉都没有。
“哎,我把吃的放在这,你起来饿了就自己吃,我得去隔壁卫先生那里一趟,他病得很重快不行了!”
老者的话终于触动了永乐那颗融化的心,她忽然想起那天是卫先生他们不惧嘲讽,替她们的表演伴奏音律,还有三保,还有已死去的四喜。
永乐忽然坐了起来,刚要发问,眼前就是一黑,整个人差一点摔倒,她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再不吃饭会出大问题。
“你这娃娃,快把饭吃了,休息好后我带你去见卫先生。”
再次来到这个破旧的小教堂,永乐恍如隔世。她之所以于此有缘全都是因为邢虎当初带她来买香料。
“时间过得是快还是慢?明明是不久前的事情,可我怎么会觉得那么久远?久远得连邢大哥都已消失不见。”
时隔三日,卫先生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那些色目人孤儿围在他的周围,用自己小小的身躯给老传教士带来一些温暖。
“啊,是永乐来了?”
“是我,卫先生,您怎么了?”
“老了,身体不中用了。”
“先生,三保呢?他怎么没在这里。”
“哎,三保那孩子恐怕已经在天国和四喜相聚了!”
那夜从雨花巷侥幸逃生,卫先生就让孩子们打听情况,得知很多人都惨死在烈火与魔蛊之中,甚至连尸体都没能留下来。他知道三保回去是想通知永乐危险,可自己最终也搭上了性命。
阴错阳差得是永乐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那个修罗地狱般的夜晚,她被巨大的冲击托向高空,整个人恍恍惚惚,坠入湖水的那一刹那,她只看见一大片绿色的火焰。
“三保,你为什么那么傻?”
听了卫先生的话,永乐泪如雨下,这个与她萍水相逢的小男孩,就这么没了。永乐陷入一股深深地自责中,从这个世界苏醒以后,先后有很多人走了,都是与她素不相识但又对她恩重如山的人。
永乐知道的与不知道的,张必先,廖正,傻根,邢虎,洛凌以及三保都或多或少因为她的原因离开了人世间。
永乐突然出现一种荒唐的错觉,自己之所以换了身体但还保留着所有的记忆,是不是自己作孽太深,神要以此来惩罚她?以至于她身边的人都跟着倒霉,最终走向死亡。
“永乐,我的孩子。你不要自责,这一切都是主的安排,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卫先生人老眼盲,但是心灵透明,永乐那悲伤又消极的想法好像伴着空气传播到他的内心。
“我能感受出来,你是一个外表柔弱但内心强大的人。每一个人生下来都是罪人,都需要用一生来赎罪。永乐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可以清偿你内心那份愧疚和罪恶。”
那一晚这是卫先生与永乐说得最后一句话,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传教士走完了他坎坷但又辉煌的一生。在排排烛光中,圣洁的诗歌在引导着他的灵魂,引向他去往一个叫天堂的地方。
永乐在此守护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土巷中的居民们帮着这群孩子将卫先生埋葬,他墓碑的旁边睡着四喜,永乐特意叫人带来几颗花生静静地放在四喜的墓碑旁边,与其说是悼念,不如说是慰藉自己的心灵。
诚意堂的老人在卫先生的墓碑上刻下两个大字。
“远行?”
“是啊,娃娃。这位老哥不远万里来到我们这儿,最后埋骨他乡,我也只能送他这两个字了。但愿他能去到他心中向往并坚信存在的地方。娃娃,人活着总归是要去到一个地方的,只有远行才会到达。”
永乐眨着眼睛,似懂非懂,突然心中有些迷茫,自己接下来该去到哪里?是否也需要远行?
在诚意堂修养了十天十夜,永乐的身体恢复得七七八八,不过她低落的心情一直萦绕左右。第十一天的清晨,老人收拾行囊,将屋子清扫得干干净净,永乐这才发现屋子里除了字画,其实空空荡荡。
“老人家?您这是要去哪儿?是要出远门嘛?”
“是啊,在这的目的达成了,老朽要继续远行。”
永乐这么些天表情头一次由低落变为好奇,这怪老头走了,自己又该怎么办?难道要和破教堂那群孤儿要饭讨生活?
“娃娃,这身衣裳你换上,我们天一亮就出门。”
“啊?换上衣服?出门?您是要带着我一起走吗?”
永乐一时半会反应迟钝,这位仅仅一面之缘的怪老头居然要带着她一起走。
“鱼儿已经上钩,不带你走带谁走?”
老头儿嘟囔一番,永乐正在愣神根本没有听清。
“你这娃娃,哪来那么多问题,要你换衣服就赶快换上。”
不一会儿一个如假包换的小小子,眉清目秀地出现在老人面前。
“老人家,这身衣服是男孩子的啊!”
“怎么?不合适?我觉得很适合你啊!”
简短的对话让永乐心里就是一震,难道这个老头知道自己的底细?根本不可能啊,除非他不是人,是天上的神。
“可是,可是我为什么要跟着你走啊?”
老头笑眯眯地望着永乐,眼神和蔼可亲,好像一位爷爷在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孙子。
“你是不是一个人?”
永乐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我是不是一个人?”
永乐更加摸不着头脑地点了下头。
“这不得了?结伴同行不寂寞啊!”
永乐差一点坐在地上,这算哪门子理由,正要说些什么就被大手一拎,整个人跟着老头远行去了。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永乐离开了土巷,离开了还未热闹起来的西街,离开了那条难忘的雨花巷,离开了偌大的泉州城,走上了一段新的路程。
茫茫官道之上,一高一矮,一老一少,传来了一段非常有趣的对话,引得路边的蝴蝶张开翅膀,纷纷逃到花蕊中去。
“那我们是要去哪儿啊?”
“到了你就知道了!”
“那我们要去的地方远不远啊?”
“到了你就知道了!”
“那我们就这么一直腿着走吗?可不可以坐车啊?”
“到了你就知道了!”
“你怎么半天就这么一句话啊?又不是复读机。”
“你这娃娃,安安静静地跟着走不行吗?哪来这么多问题?烦不烦?”
“呀,是你要带我走的呀,这么一会儿就嫌我烦啦?”
“啊!我开始后悔了!”
“那可不行,这荒郊野外的你不能把我这么一个可爱的儿童丢下啊!”
“啊!天呐,你能不能把嘴闭上安静一会儿,就一会儿,求你了!”
“求我?呵呵,管不管用呢?到了你就知道啦!”
永乐笑了,老人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