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一路“轱辘轱辘”滚着,不知多久,这声响渐减,花轿才缓缓落地。“砰”的一声,轿底着地,微微晃动了几下便稳稳停住。西钥香染感知如此,方才掀开轿帘幽幽地探身而出。
靖阳宫。
西钥香染刚下软轿便一眼望见宫殿正前这工工整整的三字。眼色一转,便幽幽地探起视线中这一座偌大的宫殿。
年代不算久。墙上所刻皆是杨柳纹案,墙面正中铺开一路暗色石板,绕过别致的小桥景观,直直通到内殿正门。门上所挂深蓝色牌匾,即是“靖阳宫”三字。西钥香染缓缓往前迈步,一行卫兵井然环成一圈,见她有所动作才走向软轿之后行载的和亲木箱。
踏石板而入,围墙一侧花香便隐隐飘来。西钥香染借着迈步的动作,深深一吸,令香味沁入鼻中。才暗自扯了扯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迎着内殿门前的一行人走过去。
“公主,有礼了。”说话的太监立于人群最前,嗓门尖细。“这乃是陛下为公主您安置的寝宫,身后侍婢也是精挑细选来侍奉公主您的。”西钥香染闻言,抬眼扫了他身后恭恭敬敬地站着的一排侍婢。
“多谢陛下美意。”西钥香染睨着面前老太监,微微点头。见他半弯身躯,不敢抬头看他一眼,倒是深谙宫中等级尊卑之人。想必,定是行事谨慎,万般猜测主子心思的角色。
“公主殿下您言重了,奴才私想您长途跋涉半月之久,周身劳累,不如早些沐浴休息,也好明日养足精神拜见陛下。”果然如此,西钥香染听得这一番话,眼中闪过一丝得意。随后装得仰起头看着这确已是蒙蒙暗的天色,对着他点头。一路行进颠簸不堪,西钥香染自然劳累,难得这个太监替她开了口,她又怎舍得拒绝。
打发过门前一行人后,西钥香染便迈步悠然,径直走向内殿推开雕花木门,抬腿就迈过门槛。须知这住惯了帐篷的羯疆女子,忽的走进中原的砖房里,定然是觉得新鲜。西钥香染瞳孔四转,扫着屋内的布置,一桌一椅、一花一木,果真是满载中原气息。合着屋内缓缓散开的熏香,将这一气氛渲染至极。
“公主殿下。”身后忽传来纤细嗓音,听得西钥香染转过脸。面前女子半弯行礼,着一身浅蓝色婢女长裙,发青亮且顺,身骨细而长。“嗯。”西钥香染伸手扶她起身,一张洁净的小脸现于眼前,“你叫什么?”
“奴婢夏绾,是公主您的贴身侍婢。”她的眸里有些畏缩,看着裘毛加身的西钥香染,又添一丝惊艳。最后意识自己目光的触犯才又乖乖顺顺地低下头去。
贴身侍婢?原来中原的待遇竟是这般。西钥香染见卫兵已将陪嫁木箱悉数搬入内殿,便安心地吩咐道:“嗯,绾儿,一路行来已是疲惫至极,我想先行沐浴更衣。”西钥香染一开口夏绾自是连连点头。二话不说就立即让其他人备好热水。而西钥香染也趁着这空隙,走入内殿推开内侧的木窗。举目而望,靖阳宫的全貌她已大致猜得出一二了。
内侧西南为浴池,西北则为书房。正南处是女婢歇身之所,而这正北自然就是她的寝宫了。旁边似有一隔间,不出意外,该是刚才那叫做夏绾的侍女作为她贴身奴婢所设的屋子。既如此,西钥香染合上木窗,卸下腰间红玉,小心放置床榻枕下。又坐在前处长椅上脱下长靴,取出藏于其中的卷轴,起身走入内室,放入先前搬入的木箱之内。才安心地开始解下这一身的裘皮。
“公主,浴池已备好了。”夏绾隔门轻语,西钥香染已是算好了时间,直接披着不厚的内衫便走入左侧浴池。“公主有事就唤绾儿,绾儿就在屏风外候着。”西钥香染对她点头浅笑,见她恭恭敬敬地退至屏风之外,才踏入浴池之中。将半身埋入温热之内,放下脸上一直挂着的端庄,瞬时冷了眼色,表情严肃地盯着面前的震腾雾气,任其湿湿打落睫毛之上,模糊视线。
要求和亲的消息不过一日便传遍王庭。而她西钥香染当晚便受到了西钥元羽的召见。在她从未涉足过的王庭帐篷内,见到了这个羯疆的王。
“子芊,你是羯疆最后的希望。”西钥元羽坐在高处毛毡上,起身将跪在地上待命的百里子芊扶起,“流音自幼体弱多病,根本无法长途跋涉。”西钥元羽顿了顿,无奈地叹气一声。“其实你应大致猜到了,我此番召见你的目的。”百里子芊恭敬地低头回应,“你将作为羯疆公主奔赴九方和亲,就如之前的青芜那般。”
“子芊,你是我们羯疆最好的细作。”
西钥元羽话里的含义,她百里子芊又如何不知。她是羯疆王庭要丞百里成渊与机密刺客完颜心悠所生之女。自十多年前与九方漠中一战,她便丧父丧母沦为孤儿。正是当时王庭细作训练师,万俟夫晏的收留,才有了今日的百里子芊。
“你是夫晏精心训练,也是此番前往和亲的不二人选。而且,相比于之前青芜肩负之任,此次你潜入九方皇宫则更为艰巨。”西钥元羽拍了拍西钥香染的肩膀,继续道:“当年夏侯青芜随皇甫极回至皇宫,不至一年便产下了他的孩子。你入宫之后务必要寻得青芜的生子,取其信任,后辅助他成为九方新君,以此谋得羯疆与九方的长治久安。”
“子芊领命。”百里子芊言罢,西钥元羽起身从虎皮下拿出一卷轴,递向了百里子芊。“这些年,宫里一直有人与我羯疆王庭相通。待你进入其中,他应该会主动联系于你。这,也是此人提供的、记载所关皇甫世家全部信息的卷宗。你好生带在身上,和亲之路上务必认真翻阅。”
“子芊谨遵大汗之命。”自始至终,百里子芊都未曾敢抬头看向西钥元羽。可这忽然陷入沉默,促得她扬起脸来,见到了这个孤独地统治了羯疆三十多年的王。西钥元羽满是皱纹的脸忽的全是浓浓忧伤,“记住,此刻,你便不再是百里子芊,你是羯疆王庭和亲的公主,西钥香染。”
西钥元羽一字一句,都是浓稠的哀伤。如同至今所经的一切,年近六十,却已丧子。余得一女,卧病在床。又遇战事,连连败退。失了腹地,被迫和亲。西钥香染心底正对这个孤独的王泛起一丝同情,却被西钥元羽蓦地拥入怀中。“香染,如此为难于你,是我、乃至整个西钥王庭所亏欠的。”那样沧桑的嗓音,响在西钥香染耳侧,就像跌入了绝望的深渊般,再无依靠。
找到夏侯青芜当年扮作西钥轻歌所生之子,取其信任,共商对策,夺得九方王君之位。这便是西钥香染和亲至此所有的使命。
“公主,您还好吗?”西钥香染缓缓睁眼,转头瞥见夏绾站在屏风旁,神色担忧;索性起身出浴池,接过她臂上搭着的长袍。“无碍,大概太过劳累。”夏绾听言赶忙上前替西钥香染套上亵衣,搀着她至床榻坐下,“公主,绾儿已备好床铺,您早些歇息,明日好拜见陛下。”
如此也好,西钥香染早就想亲眼见见九方国君皇甫极。自然是养好了精神,明日才能让她惊羡众生。西钥香染一想到这里,不禁嘴角上扬,侧身躺至床榻。由着夏绾掖上被角,轻声走至门边灭了烛台。
黑暗之中,西钥香染诡谲一笑。她是羯疆精心栽培的细作,杀人不眨眼的刺客。所以,她注定不会是高贵的公主,也绝不会是皇甫极枕边那个受尽恩戴的宠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