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小西门,阮寿筠靠近越素贞小声说:“我看饭庄那姓龙的有点不怀好意,你得叫奉楠当心些。”
“大家都才认识,你怎能这样说别人呢?”越素贞并不在乎地说。
“我看还是小心些好,初来乍到,对人不了解,莫要上当才好。”
“阮大姐放心,有我余耀子在呢。幺姐夫是我同何夫人一起荐给他姓龙的,若是他敢动我姐夫半根汗毛,我余耀子就决不会放过他。”两人的谈话尽管声音很小,却被余耀子听得清清楚楚,所以发话让她们放心。
“这人确是有点奸滑,防着些没错。”王剑清听了他们的谈话,也就插上话来。
“是好是坏,奉楠自然清楚,用得着你们操心?”刘鹏飞笑着接过话去。
“我对他的脾气,也摸得不太透,从他让我在新街开办山货店以来,开头几天还常去店里打转察看,后来便不经常去了。并且还常常不在家,有次离开茶洞几天不回来,像是对我们比较放心似的。”
“我说是吧,由我余耀子推荐去的,他敢不放心?”余耀子有点洋洋自得。
“是的,是的,莫说奉楠有他幺舅这块牌子,若是听说老同学有事,我在茶洞也不会不管呀?你该放心些是不是?”刘鹏飞满是信心,仍是含笑安慰越素贞。
“谁说我不放心?是寿筠自己说的。”
“我只是有这么点感觉,算我多疑。不过,鹏飞虽说是在这里主管建校,却也是常常出差在外的。我看奉楠有他这幺舅撑着,倒是不会出什么大问题。要真有什么闪失,上门问舅舅要人就是。”
“出事找我,我看谁敢动我幺姐夫半根汗毛!”
“唉!要是茶师校舍早些建成就好了,到时大家都到这里来,大家相互也才照应得了。”王剑清长叹一声说。
“多虑无益。如今什么事都得走一步瞧一步,想这么多干什么,奉楠又不是三岁小孩。”沈崇文见大家如此多虑,也就含笑开导起来,”拿我自己来说,与大家从不认识到认识,还与鹏飞共了这两个多月的事,相互都有了很深的了解。可前几天,苏校长来信告诉我,本期结束后,要我去重庆一趟,到教育部陈情。我就不知道,这一去是否还能回到这儿来。如果不再回来,那我还不是要去接触新环境,认识新面孔。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还不是走一步,看一步,不去想那么多。”话毕又高声吟道:“混沌世界路漫漫,立身处事随自然,轻舟本应逐流走,何惧前途有险滩。”
“是呀,要是遇到什么不对头的事情,我自己不知道走人吗?不过,也得谢谢大家对我的关心。嗳,码头到了,不谈这些了。幺舅去给大家弄只船来,我们划到大桥上游去看看。”蒋奉楠听着大家的话语,知道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却也感到不是滋味。看到码头已到,便将话题岔开。
“好的,让我先看看老蒋伯的鸭炖得怎么样。”余耀子说着,让大家站在码头等待,自己在棚外来福的摆尾迎接之下,钻进了老蒋伯的茅棚。过不多久,他又从草棚内窜出,口里说着炖鸭子的事,拔腿走向河边,向人要了一只小游船,划到了大家站定的地方。待大家上船坐定,他就把游船向上游划去。
坐在船舱中,大家尽谈些平日自己关心,而又不至让人心情不爽的事:什么孩子们的学习问题啦,王剑清和蒋老成怎样找对象的问题啦,茶师校舍修建的进度问题啦,沈崇文去重庆的时间及路程问题啦,等等。总之,大家是遇桥说桥,见山说山,谁也不再去提那些让人提心吊胆的事。而三个女孩子,也自在一边用刘英从河边拾到的竹篾编织她们的小船儿,并不参与大人们的交谈。
船儿到得上游滩脚,天已见晚,两岸青山也朦胧昏暗起来,河滩急流腾起的水雾拌着河风在河谷内浸润弥漫,抢滩的鱼儿不时高高地在浪头上空跳跃飞腾。余耀子放下浆来,但却并不抛锚,任着游船在河心自由飘流,自己也来到船舱当中,同众人闲话起来。
“噢……噢噢,架起小船走上游,酒后划船晃悠悠。山歌赚得一罐酒,若遇知己用它酬。”大家正说得高兴,下游传来了杨全癫子的山歌声。一曲过后便又听到“人间长河几悲哀,急流险滩处处在,不幸掉进漩水里,了了婆娘丢了崽。”大概是因为口里唱着知己,而现实生活中又没有知己,所以杨全歌唱的声调便急转直下,从高亢悠扬,突然变得沉闷悲哀,最后竟然没了调门,变成喃喃自语道起白来。
“狗日癫子,你要唱歌就给老子好好唱,干什么讲些不三不四的话!”余耀子见幺姐听歌听得皱了眉头,却并不清楚她别有心事,还以为是杨全的歌唱得不好引起的,于是走出船舱,站在船头向杨全吆喝。
“是耀哥啊,鸭子快炖烂了呢!”
“鸭炖烂了我们喝汤。你狗日不要讲些不三不四的话,扫了客人的兴头。”
“我没乱讲呀!”
“你没乱讲?你小子刚才就讲什么‘了婆娘了崽的’,还说没乱讲!”
“哎,耀哥不懂莫开腔,山歌有时口难唱,山歌有时难开口啊,只好讲讲述衷肠。”听了余耀子的话,杨全又开口唱了起来,只是前两句唱罢,后两句又变成了道白形式。
“你小子欺我不会唱歌?我知道歌是过唱的,哪兴讲歌呢?”余耀子见对方不理会自己的意见,便一阵子胡搅蛮缠。
“耀弟,算了。杨全的歌是唱得蛮好的,你不要难为他。”越素贞在舱内开了腔。
“吃的人间苦,唱的真情歌。杨老弟确是唱得不错啊。”沈崇文走出船舱对着杨全说。
“耀哥,听见没有,人家可是有学问的人,他们也说我的歌唱得好哩。要是唱得不好,今天这酒可就没得喝的了。”听到有人称赞自己山歌唱得好,杨全又飘飘然了。
“行,算你小子有理,等下我敬你三大杯。”耀子说。
“不敢,要吃鸭肉现在我们就划下去。不然,就当真只能喝汤了。”杨全回道。就这样,两只船上的人说说唱唱,一齐将船向下游河码头慢慢划去。
这时,老蒋伯早已把马灯点上,带着来福将火锅餐具一应物事搬上了船,然后把船划到河心锚了下来。几十年来,他渡船接送的达官贵人不在少数,可像今天这些有大学问的人要到船上与自己一同饮酒,却还是头一回。老人心里实在高兴,不知将碗筷在河心擦洗了多少次,只等客人快些拢来。看到大桥下面有光亮,他知道大家即将来到,但仍然按耐不住心里的激动,提起马灯,对着上面的船摇晃起来。来福也迎着上游下来的船儿“汪汪”叫唤。
当三只船泊在一起的时候,游船上的男人们当然不能拂了余耀子的意,都登上渡船围着火锅座了下来,两个妇人也禁不住别人的千呼万唤而来到了渡船上,就三个女孩子,说什么也不愿去吃夜宵,只在游船上一心一意地制造她们的远航小船。因为一时弄不到浆糊,翠翠和刘英不知如何才能把牛皮纸同那编织得有些像篮子的小船结合起来,问了幺舅是否有米汤一类的东西,得到的回答却是没有。她们正感为难,越素贞突然想到自己的小挎包里带得有针线,便赶紧告诉了女儿。翠翠就从母亲的挎包里拿出针线来,一针一线地把牛皮纸缝在了篾船的外表上。船儿做成了,她又拿出笔来,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了这样一封短信:
蒋小勇弟弟:
我和妈妈及妹妹都在迁到了永绥的八中,爸爸在永绥
的茶洞做生意。我们非常想念你。
祝
平安
姐姐蒋翠翠
1939年端阳节
信写好后,三人正准备把载有短信点有蜡烛的小船放下河,就听到老蒋伯在渡船上对她们说:“姑娘们,等一下。这岩崖上面是天王庙,天王菩萨正看着你们哩。要想心愿能够实现,还得预先求求天王菩萨。来吧,把你们的船拿过这边来,让我替你们向天王菩萨说几句好话,打后再放纸船,保管灵验。过来吧!”原来老人问明了翠翠等人做船的原委后,心里很是激动,就要求她们上渡船来,帮其求助于天王菩萨。
翠翠等人来到了渡船上。老人见这纸篾船中还有一张写着字的纸条,得知是写给小勇的书信后,想了想,就回到船舱里找出一只小空瓶和一些香纸来。老人正想把字条装入瓶中,沈崇文拿过字条看了看,随即掏出笔来,又在字条背面写了几句话:“此瓶载着真情,凡拾到此瓶而又不能助其姐弟重逢者,望复投之于河中。沈崇文书。”写好之后,他又把字条交给了老人。
老人将纸条装进瓶中,用塞子把瓶口扎紧,这才把它放在纸篾船上,然后叫过翠翠姊妹来,让她俩在船头面对天王庙齐齐跪下,烧过一些香纸之后,他便凭借多年来编唱山歌的心智,口中念念有词道:“菩萨三尊灵天王,保佑蒋勇小儿郎,一生平安无大碍,早日得会爹和娘。”于是再烧一些香纸又道:“菩萨三尊灵天王,保佑蒋勇小儿郎,姐弟相逢时不远,前程大好日久长。”敬过神灵之后,老人这才让翠翠将纸篾船放入河中。黑夜里,人们眼看着这载着姊妹真情,燃着烛光的纸篾船慢慢向下游漂去。静静的天地间,亮着烛光的纸篾船越飘越远,伴随它远去的,是来福突然发出的几声叫唤……。
渡船上,听了老蒋伯那正儿八经的殷殷祷告声,看着这两姊妹跪在船头的虔诚表情,越素贞又不由地悲从中来。为了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眼泪,她赶紧将头别在了丈夫的肩头。而沈崇文看到眼前这一幕,却长声叹说道:“‘每逢佳节倍思亲’,真是不错啊!”感叹之余,他灵感又生,再次激起了创作欲望,决心以此为题材,抽时间写出一部书来。
第二天,越素贞等人一早就回到了永绥,而刘鹏飞、沈崇文、蒋奉楠三人,仍留在茶洞做着各自的事情。只是沈崇文在工作之余,多了一件为自己的著作起稿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