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汪子俊同龙文池还在天王庙密室中谋划之时,余耀子早已带人回到了西门丧场。尽管西门离妙联河才二十几米远,很是凉爽,而他上身又仅仅只是穿着一件单溥的坎肩,但仍是觉得十分躁热。解开坎肩纽扣猛扇几蒲扇,还是躁热无比,他不得不在堂中踱起步来。这时,满屋的人全都耷拉着脑袋不做声,连女人、孩子们的哭泣声也停止了。于是,城门洞里杨道师那时高时低、时紧时慢的念经和敲击木鱼的声音,就显得更是突出。
时间过了许久,杨有元老人见儿子在堂中一直来回踱步静不下心,便走来一边为其扇凉一边劝说:“耀儿,你不要着急,那龙文池既是不敢露面,就证明他输了理,以后再慢慢找他说。他在茶洞有那么大的家业,怎会一直不露面呢?”
“是呀,耀哥。明天等幺姐夫上了山,我们就去三不管,看他狗日的龙文池又怎么着。他若仍不出来,我老仨不要你们出面,保证将他两个店子,打个稀巴烂!”矮子老仨如是说。
“没有我的允许,你们不要乱来!”
“我知道,可你也不能太过胆小怕事,总是让着人家。”
“老仨,让你耀哥静一静,不要老是打扰他了!”杨有元老人听矮子老仨这样说,显然很不高兴,于是冲他发了话。
“干妈,我知道。我只是对那些杂种做的这些事,心里实在太不是味道!”矮子老仨一时气得走到了一边。
“妈,这没你的事,你不要管我们的!”余耀子倒是反而劝说起母亲来。老人无法,只得叹息一声,又走回越素贞的房里。而越素贞还是那样子,别人的言谈举止全没放在她心上,头脑几乎没想任何事情,尽管张玉环、阮寿筠、唐婉等人都在其身边,却没有任何人能让她说出一句话。
第二天清晨六点,蒋奉楠的尸身也就要上山了。虽说这趟丧事有矮子老仨带来的二十来个兄弟的参与,但规模仍是不能同老蒋伯的丧事相比。亡者将要葬在余耀子用自家土地交换而来的隘门街出口外、湘川公路那边名叫马场湾的荒坟地。发丧之后,杨全在丧葬队伍的前面散发买路钱,刘鹏飞在他之后为队伍压阵,接着是翠翠、刘英拿着引魂旗及灵牌在后跟着,杨道师及其弟子们在棺木前敲锣打鼓为其开道,贵州来的小伙抬着棺木跟在他们后边;这棺材之后便是阮寿筠和张玉环、唐婉等人拥着一身孝装的越素贞跟随哭丧,沈崇文、余耀子等加上余家几个晚辈垫后,别的送葬之人,便是一个也没有了。
送丧队伍走城内,过小西门,直向隘门进发。沿途虽有好奇的街邻开门看热闹,但队伍过了隘门之后,矮子老仨见到了龙家旅店,说不得又端起机枪对其大门扫了一梭子,以应和鞭炮的震响。一时之间,开门看热闹的街邻便立即退进屋内紧紧关上了大门。
然而,不管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越素贞却都全无反应。哭丧者首要任务是哭,不管有泪无泪,但应该有声音,她却既无眼泪也无声音。丧队走着,她也走着,但她却又好像并没迈出什么步子,就只这么被那些搀扶她的女人簇拥着虚动着脚步。她不但没有哭,好像还微带着笑,却又不是笑。她们就这么走着。队伍来到公路上,一过公路便要上山道。按规矩,所有送葬之人,包括死者至亲,除却要跟上山挖盖棺土的翠翠外,剩下的便可在此转身回家了,但越素贞却站在公路上木然不动,脸上仍是带着那神秘的微笑,两眼死死盯着那渐渐离去的棺木……
“幺姐,我们找到那吴治诚了!”有人高喊。人们循声望去,永绥方向走来了五个人。对这五个人,越素贞一个也不认得,但吴治诚这名字她却刻骨铭心。听说找到他了,也就转身看去。这时,她的脸虽说仍是那么神秘,但眼睛却瞪大了许多。然而,她却没有见到自已想要见到的人——她虽是不知吴治诚长得什么样,但从走来的这五个人的神态来看,显然没有一个是那吴治诚。
“你们看,这是什么?!”石老五等人走到了几个女人的身边。其中一个青年蹲下身,将手中提着的用单衣包着的物事放在地上,然后洋洋自得地将包打开,随即一颗失去了血色的中年男子的头,便呈现在了人们眼前。
“啊!”从没见过这种东西的阮寿筠吓得惊呼一声,赶紧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快拿过去!快拿过去!”张玉环也变色直叫。
“他真的是那吴治诚!”倒是唐婉显得很镇静,瞟了一眼人头后向几个青年发问。
“我们可以骗你们,难道还能骗得过耀哥和仨哥去?”石老五满脸堆笑地又把人头包好,便带着四人跟上了前面抬棺木的队伍。
原来,这吴治诚离开茶洞后并没立即回所里,而是在永绥他那姘头家里停留了下来。因为他并知道此次茶洞之行,已为自己惹下了杀身之祸,还只以为是替龙文池办了一件好事情。昨日晚饭刚过,石老五等人就轻轻松松的在其姘头家找到了他。
“诚哥,你还没回到所里去呀!”见了面,石老五笑嘻嘻地同他打抬呼。
“是老五啊,快请坐快请坐!”吴治诚见了石老五等人进屋,赶紧热情让座。
“不坐不坐!我们仨哥找你有点事情。”石老五还是笑嘻嘻的。
“仨哥!他在哪里?”
“在茶洞,他让我们来请你去一趟。”
“哎,我昨天下午才从茶洞下来。”
“巧得很,仨哥和我们是今天中午到的茶洞。”
“他找我有什么事?”
“少罗嗦,老子们还得赶路!”两个踱到他身后的青年,用两根硬梆梆的物件抵住了他的后腰,而他面前的石老五仍是笑嘻嘻的。
吴治诚被五人劫持着走到了上茶洞的路上。石老五问他是不是在天王庙对一个叫蒋奉楠的人灌下了让其致命的烟土。他回答只是按龙文池的意思去天王庙报过案,而并没杀人。当石老五告诉他蒋奉楠是余耀子的幺姐夫、现在已死了之后,他才开始感觉到死亡之神已经照顾到了自己头上。他以前单知道蒋奉楠夫妇是下江佬,做梦也不知道他们竟和余耀子有关系。这样,他就不愿再上茶洞来了,求爹爹拜奶奶地要求石老五等人放了他,并愿花大价钱买命。而石老五等人又哪敢作这个主?大家走到永绥至吉洞坪之间一个叫枣子湾的地方,天已擦黑。吴治诚见公路两边枣树密集,心想:天已见黑,自己只要进得枣林,这五个小子就莫想找得到自己,这时不打主意逃掉,难道真的要跑去茶洞送命?于是他向五人道:“唉,兄弟,老哥晚饭吃多了点,现在内急,求你们让我到林子里去方便方便。要是拉到路上,明日过路人见了,是会诅咒人的。”
“好吧,等你方便了,我们也才好走得快一些。”石老五向余下四人使了个眼色,五人就跟着吴治诚进了林子,“只是你老兄肚子吃得饱饱的,有屎拉,我们今天可是只得一餐早饭吃,现在已是浑身无力了。”石老五一边走还一边说。
到了林子里,吴治诚左右看了看,见五人离自己很近,就试着去做解裤子的样子,猛听得身后有枪机的搬动声,刚想扭头看个究竟,“砰”地一声枪响,石老五的枪弹就从他后背钻进了他的体内。而对石老五是怎样轻笑的,吴治诚是再也无法看得清了。
“狗杂种,老子们一天又饿又累,还敢和老子们磨蹭。”石老五笑着收起了短枪。
“五哥,把这家伙干掉了,回去怎么交代?”一个同伴问。
“你我又饿又累,如果让他趁黑跑了,那才无法交代。仨哥向耀哥保证的是十天之内见他的人头,可我们只要到了明天,就能让他见到,这有什么不好交代的?把他脑袋割下来,就用他的衣服包好,我们到吉洞坪找吃的去。”
五人带着吴治诚的人头,来到了吉洞坪客店,酒足饭饱之后已是半夜,他们就索性住了店。第二天天一见亮,五人才又赶回茶洞来,刚好在这里遇上了送葬的队伍。
坟地里,井是早已打好,棺木已经放了进去,只等翠翠挖三锄盖棺土后,众人便可垒起坟堆。但是,在别人教她怎么做时已点过头的翠翠,右脚刚刚跪到棺材头上,锄头还不曾举起,喊了一声爸后,人就昏了过去。结果,余耀子不得不让刘英替代翠翠来完成这个葬人的仪式。坟一堆好,余敬耀就把吴治诚的人头摆在了坟前,他单腿跪地向蒋奉楠的亡灵发誓说:“幺姐夫,你放心,我余敬耀如若不能把龙文池的人头提来见你,明年今日,情愿睡在你的旁边来给你做伴!”
人们终于离开了坟地,逃难者也终于没能免于灾难。眼下,蒋奉楠就这么孤零零地眠于茶洞马场湾这异土他乡。所幸的是,他到底还是躺在自己的国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