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真的不可思议,这穷山僻壤上滋养的金凤凰多了。滋养一只金凤凰的成本,不是一个乡亲那一点夏田一点秋田所能承载的。滋养一只金凤凰的成本要比薄地上这点产出多得多,多得不能用一把尺度用同一种计量单位来计量。
这你就奇了,那些飞出去的金凤凰们从这些个山沟沟里每年背出去的几千元钱几万元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这你就奇了,旱天,在这么一个特殊的老天爷横行的日子里,从这些个山沟沟里眼看立马要被背出去的几千元钱几万元钱,又将从哪里挤出?
这你就奇了,你的老乡们究竟在用一副什么样的脊梁,凭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摆出了一年又一年、一岁又一岁教育的大餐?
蛙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叫了,你都听不出蛙们究竟是滋润还是干裂地在叫。旱天。丰年。
听旱塬上蛙声一片,不屈不挠,滋润,干裂;干裂,滋润。你真想变成一只蛙,滋润或干裂地,在这片焦了的旱塬上,同你的老乡们一道,仰天大叫,让老天爷感动,让老天爷为这片贫瘠负重却生生不息的土地落泪,为一地蛙声落泪……
村学入梦来
新近调到城里的老同事清说,我们的村学新建搬迁了。我怕村学在我的记忆里从此会变得七零八落,就没敢再问:老村学现在是一片废墟,还是一片麦地?十几年了吧,我只想清晰地留下,梦中那个简单而明了的村学……
茶罐
我是小镇上第一个分到村学的女娃。不能分到镇上的中心小学是因为那时山里考上师范的女娃儿渐渐多了起来,我已不是物以稀为贵了。当然,分配时我那当兵出身给人发支烟都怕有“贿赂”嫌疑的老爹,基本上就没找什么人说过什么话。
村学就村学呗,反正有清陪着我。清是外乡的女娃,稀罕我们是个镇子就奔来了。当时师范毕业的还不兴各乡交流分配,基本上都是本地消化。清是自愿申请到我们镇上来的。来也是白来,镇上搞分配的一帮人明白,做事的大原则还是要“保持平衡”。我是镇上长大的娃娃,况且和清同时分配,若是厚此薄彼,将一个留在中小,一个分到村学,未免也太扎眼了。小镇本来就不大个地儿,小镇的村学能比小乡的村学大到哪里去?清从南面的小乡赶到北面的小镇,赶到小镇的村学里,真是有点不划算。
倒霉就倒霉吧,反正我和清相互陪着。其实,村学里陪我和清的人多着呢。老任老王老宋还有二不溜的大李大杨,加上清和我,共计七人,不小的一个村学。
我和清的到来,对我们的村学而言,说蓬荜生辉虽然夸张了些,但说增色不少却是事实。当时已订婚未娶的大杨在我们报到的第一天就说,你听你听,中小的那些娘们儿一见我就说,这下美着哩,给你们村学分了两个小姑娘!啧啧,真是的,说这话不知道都安的啥心!
我和清当时还腼腆着呢,一听这话就直皱眉头。我们的校长大李在一旁眯眯地笑,本来不大的眼睛就眯成个缝了。老任连忙招呼说,来来来,搬个凳子来坐下,喝茶喝茶!
老任的这一招呼,已注定了此后我们在这个村学里的生活格局:喝茶是我们在村学里挺重要的一个生活环节。
开始还唯唯诺诺,尊老爱幼推三让四的,最后抢得可猛了。第一罐苦茶都抢,顺带也毫不客气地见谁的馍就抓谁的馍。老王老婆烙的“绷脸子”(一种很厚的烙饼,一口咬透会将脸绷得很紧)、校长大李的油饼、民办教师老宋拿的煮洋芋蛋最抢手了。
熬茶用的多是硬柴,几个老汉隔三岔五地拿旧椽旧檩劈硬柴,校长大李偶尔也发动高年级的学生从家里拿些玉米棒芯芯儿。窝点是在大李的房子里。夏天是在大李的房子里,冬天各教师房子的炉火都生起来了,窝点还是在大李的房子里。所以,校长大李的房子一年四季都是烟熏火燎的,椽檩墙面都黑得跟地窖似的。大家伙儿七点半到校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大李的房子里生火,谁到得早谁生,不过我和清多是享受型的。也不是因为我们太懒,而是好多次我俩连眼窝子都熏黑了,火还是没生着,在大伙儿的谴责声中只好主动放弃。
大李的黑炉子旁围了一圈儿人,炉面子上摆了各样儿的馍馍。大家伙儿各人拿一个不一样的杯子,东一嘴西一嘴的,就等那黑罐罐里的茶水咕咕地翻滚。大杨亏吃大了似地说,我买一双七块钱的塑料鞋,叫你们连吃带喝敲了七八十元钱搞庆贺!民办教师老宋忿忿地骂,他们村子里的谁谁谁做事“赤棵棵”(赤裸裸)的,可憎得很。有时有人插科打诨,但多时大家只顾抢着倒茶吃馍,根本没听进去谁“赤棵棵”的、谁亏吃大了。
餐饱茶足,值周老王或老宋朝墙上的半面破钟咣咣敲几声,院里蜂儿一样的娃娃们卷起一层儿一层儿的土浪朝各教室奔去。我们这才各自进了各自的房间。胳肢窝夹书一本,手捏粉笔一支(粉笔盒放到教室里娃子们不几天就偷着乱涂乱划完了),做出上课的样子,奔各教室而去。
熬罐罐茶的工夫久了,我和清的茶癮大增,常常迫不及待。老任不满,有天表现出了忿忿然,说,这两个死女子,嫁婆家的时候,一人要给陪嫁一个大茶罐!
我和清有些耿耿于怀,第二天马上采取了“报复”行动:趁老任欠起屁股抓桌上的馒头时,清将他的凳子抽走了。自然,老任是人仰马翻了。老任捂着他受了伤的尾巴骨连连叫了几天苦,唉,愣娃愣娃!和愣娃不敢耍!五十多岁的老头了,现在回想起来,我和清当时还真有些太“愣”,但此后的生活里,我们再没敢也没愿摔过谁的尾巴骨。离开了熬罐罐茶的村学,再没有什么样的人事景物让我们愿意搞一次充满快乐的恶作剧。
相亲
一个村学里分了两个小姑娘,真的美着哩。散学回到镇上的校长大李见了各单位那些满了牙口的男子就要挟,兄弟,把你老哥敬着点,我们学校有两个小姑娘哩,嘿嘿。
自然,校长大李的房子成了第二个窝点,一时间真有点车水马龙的气象。各色男士,打着和校长划三杯两盏的幌子,频频亮相。
可惜我当时基本已“名花有主”,多时被我那小老乡照看,那斗鸡势吓退了不少跃跃欲试者——真正招蜂惹蝶的是清。
清那时可真的妩媚。爱情中的人都是很美丽的,是幸福而痛苦的。不过对相亲中的清来说,说“苦恼”可能比“痛苦”更确切些。
我成了清相亲的见证人和倾听者,甚至谋士。
一个一个地换,时间长了,不知道清烦不烦,反正我烦了,连听清的倾诉都开始受不了了。加上我那小老乡常常惹我不高兴,我甚至开始讨厌那一拨一拨的来访者。所以,有一天,我爆发了。
一次下午自习铃响的时候,那个天天来找清、清特反感的、被我戏称为“洋博士”的信用社职员,一进校门没按惯例去找校长也没找清,径直跨进了我的房门。我正抱着娃娃卷着角儿的作业本,准备去管学生的自习,这不,被那“洋博士”挡住了去路。
我冷冷地说,清管自习去了,我过去顺带给你叫一下。
“洋博士”说,不用不用。
我说,那你咋办?
“洋博士”说,就跟你聊聊,聊聊。
跟我聊?莫名其妙。我说,清的情况,你自己去了解呀!
“洋博士”单刀直入,吕老师,我想和你交个朋友。
我的妈呀,众目睽睽之下就想偷梁换柱。我的热冷病顿时犯了,冷笑着大声嚷嚷起来,不可能!
没有开始怎么知道结果呢?“洋博士”属于雅俗共赏的那种,这句话有点酸溜溜的味道。
我这人生性直接,更不喜欢磨蹭,就蹦出一句:“不开始当然不会有结果!”
为了“洋博士”不至于尴尬得走不出我的房子,我先出来了,抱着娃娃的卷皮作业本扬长而去。
这次事件的结果是,我自此“臭名远扬”,再也无人问津。要不是最后被我那小老乡“收容”,还说不定真会成“困难户”呢。
以清为主的村学相亲,最终因清的挑肥拣瘦,有了门前冷落车马稀的一天。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的爱情神话,就破产在了我们的村学。
检查
村学还是有些清静。除了娃娃们蜂儿一样,除了小镇二五八集日有裹着大红大绿头巾的后山婆娘女子从学校背后经过,除了路上偶尔有收头发的小贩叫卖,对于野心勃勃的我和清来说,村学还是太寂静了些。村学里常来的只有村支书,来跟校长大李,跟我们闲话聊天,再就是偶尔有野蛮家长来打自家或旁人家娃娃的。除了相亲,我和清像小孩盼家里来亲戚一样盼人来,多多儿的人来,好给我们带来些新鲜的东西。
这不,开学好长时间了,我们终于盼来了一拨很正式的到我们村学来的人。“一拨”也就两个:镇教委的主任和干事,人不多但份量重——校长大李是这么认为的。我和清有些麻木,又觉得兴奋,像乡里谁家操办娶新媳妇办喜事一样,看校长大李手忙脚乱地跟我们要作业要教案的,竟有一种很神圣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