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打算?”何明智转着手里的白葡萄酒杯,望着对面明明有些狼狈却又安静异常的丛来。
“京城是不是回不去了?”丛来像是嗟叹一般淡淡笑着说。
“你想回去?”
“不然去哪儿?我倒是想逃,可为了他们就藏头露尾一辈子,是不是有些太不值得了。”何明智叫了一桌子海鲜,丛来一口没吃,只是望着那杯干白怔怔出神。
何明智知道她心事重,现在不光是心烦,更有点手足无措,定了主意,他饮尽了杯中酒,把酒杯放在一边,眼风示意服务生无需过来添,嘴上道:“丛来,我昨天做了个梦。”
“嗯?”
“我梦见你说想出国,立时就走,我赖死赖活要跟你一起走,老爷子不肯,非要让我结了婚再走,你没辙,答应同我领了证。我们去法国,我要在巴黎工作,你非要去马赛。我们到了马赛,你开始学厨艺,到了夏天,你穿着一条湖水绿的裙子,长及腰背的巧克力色卷发,白皙的皮肤,染着好看的红唇,美得像个西班牙来的会跳舞的女郎,你跟我说,你想养个孩子。”何明智就说到这里,见丛来还是盯着那杯酒,他不知道她听进去多少,只能停下来等。
“我并不想出国,也不想像你梦中的那样生活。”
“为什么不想?丛来,你只要开口,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就算给不起你,也会为之努力。我说这话不是因为我家境殷实,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对于你,我从来不是个登徒浪子,我愿意为你用力地去努力做些正经事,咱们一起健康而努力地生活,不好吗?”
“何明智,”丛来淡淡地抬起头,“我没有那样的精力了。就像是抽干了我的血,我爸爸、妈妈、安莉、宫郑……”丛来瑟缩了一下,“他们一个一个耗尽了我的力气,我现在就像个虚弱的病人,我不健康,过不了你说的那样阳光底下畅快流汗的生活。谢谢你。”
何明智笑了笑,抬手找来服务生添酒,“现在你也算是辞了职,不肯好好生活,回京城你要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这事儿我想了一天也没个头绪,甚至觉得,如果我现在还是学校里的那个学生该多好,不用想每天要怎么生活,只要按部就班地就好了。”
“那就回学校去。”
“回学校?怎么回?”丛来嘲弄地笑。
何明智不说话,只望着她,像是打定了主意,“丛来,”丛来抬起眼跟何明智四目相对,“宫郑的事,你是不是该找他要个说法?”
丛来愣了愣,慌忙躲开目光,不接话。
“我喜欢你是真,可我这话也不假。不管是再续前缘还是一刀两断,你该跟他了断清楚,这样你的病才能好起来,我也才能继续帮你好好生活下去。”
丛来垂着头,很低很低,何明智看见她忽闪的睫毛不住地哆嗦,心里并不好受,却又强撑着不让自己心软。
“我不要去。”丛来的眼泪滚落下来,摔碎在衣襟前。
何明智哑然,良久才叹了一口气,“我不逼你。想回京城就回去吧,我去城郊帮你找个僻静的宅子,你且养着,自己想想清楚。”
何明智见丛来不想吃,自己也没什么胃口了,干脆又喝了口酒,买了单就载着丛来开车去了机场。两个人轻装简行,身边没人跟着,衣着朴素,只戴着棒球帽的丛来跟着何明智,像是一对关系极好的兄妹,又像是一对寻常的恩爱情侣,并没有引起关注。坐在候机楼的休息室里,何明智喝着咖啡看报纸,没有睬她,丛来站在大玻璃窗前,“我现在越来越觉着自己像个过街老鼠,见光死不说,还人人喊打。”
何明智翻了页报纸,“那你这过街老鼠的身价也太高了。”
丛来没放在心上,也没追问。
何明智嗤笑:“还真是傻人有傻福,朗朗乾坤也能天上掉馅饼……我以后见着你都得客客气气地避避嫌了。”
“嗯?”
“黄仕忠公开了自己的遗产继承顺序,第一继承人是钱蕾,第二是你。”
丛来也笑,银铃般清朗,“造化弄人……我要真是投胎做黄仕忠的女儿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
何明智知道她的意思,黄仕忠活得比丛江山明白,仍自顾自地看着报纸,嘴上淡淡道:“别说丛江山健在,就算晴天一道雷劈死他了,你还有亲妈,再下来还有张百云这个干爹、钱蕾安莉这两个继母,黄仕忠光排队都得排到两条街外去。”
“你父亲呢?”
何明智噗嗤乐了,“怎么,这就想嫁进我家当媳妇了?”言罢合上报纸,“我跟我姐都不是太好管教的,我妈早年在世的时候也是个不管事的活菩萨,我爸真是辛辛苦苦把我们姐弟拉扯大的。可我们到底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他也知道。”
“就你那花名在外还懂事呢?”
何明智笑,“就凭我能看上你,他就该知道我什么眼光。对我挑老婆这件事,我爸可是放心的很。”
“看上我又怎么了?”
何明智见丛来回头看着自己,心情好些了的样子,犹豫再三,提示道:“我跟我姐,并不是一个妈生的。”
“豪门恩怨?”
何明智苦笑着摇摇头,“你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和致集团当年的少夫人是自杀的,你不知道?”
丛来望着何明智,有些怔楞。
“我爸是爷爷的独子,我爷爷是个乖张古怪的老头子,一手包办的联姻,娶得也是个家底颇厚的富家千金。姐姐压根不记得那时候的事情,只是外头道听途说,加上我爸喝醉的时候提起过。富家小姐嘛,娇生惯养的也难免有些娇气,爷爷脾气不好,没少给儿媳妇气受,结婚两年,人竟像大变了模样,在外温良恭俭让,在内委曲求全、低声下气。我家其实亲戚多,但是爷爷总觉得他们是对我们有所图,奶奶走得早,她既然是家里的当家主母,没办法只能四处打圆场,最后总是个里外不是人,招得爷爷三天两头一顿臭骂。饶是没什么感情,我爸也莫名心疼起来,但他又拿我爷爷没奈何。夹板气受了两年,生下姐姐还不足岁,她就在家里自杀了,割的腕。”
丛来不知道怎么接话,只是望着何明智。
何明智笑一笑,“那时候姐姐太小,娶我妈也是为了照顾孩子。那之后爷爷就查出来老年痴呆症,翻过年就去世了,我压根儿没见过这老头子。我爸一生对她有愧,所以把姐姐惯得厉害。那天看见你,回家路上他就跟我讲,要我尽量多照顾你些,别让你因为懂事受委屈。”见丛来不说话,何明智笑着叹,“可能是我们何家爷们儿欠的账不得不还吧,总得遇着你们这样的女人,要么背着一条人命愧疚一辈子,要么心甘情愿跟在后头当牛做马。”
“能当你们家媳妇应该的确是很不错啊。”丛来笑笑。
何明智拿捏好了尺度,也不跟她玩笑太过,“我姐夫现在在家里都被我爸惯得不适应,谁知道儿媳妇娶进家是不是要上天呢。再不然,你嫁进我家试试看?”
丛来望着窗外,淡淡道:“我要有那个福气,自然好啊……”
何明智有些发愣,“丛来,你什么意思……”
丛来转过头,清淡笑着道:“你打个电话问问伯父,能不能去拜访一下。”
何明智越发觉得丛来天马行空,嗤笑着,正好那头通知登机,他也没上心,带着丛来上了飞机。一路无言,丛来要么怔怔发着呆,要么闭着眼打盹,航班落地是凌晨,机场里人流不减,从通道出来,长枪短炮的记者包围了他们,何明智皱着眉,丛来在他身边低笑:“我以为是你长进了,看来这还是忠叔费的心思送我回来。”何明智闻言脸色青白不定地变化了一阵,什么也说不出,元旦刚过,今年过年似乎要早,极其夸张的春运似乎也比往时来得早,机场里愈发地挤,短短几十米的通道,不知怎么就这么困难,迟迟走不到头。何明智小心地瞥了一眼最近像是总爆发的活火山一样的丛来,见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稍稍松一口气,牵着她的胳膊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后快些走。
记者堵住了他们的路,问的问题都是些关于黄志忠、何明智的事情,丛来有些累,摘下了帽子,站定,“忠叔跟钱姨很幸福,我除了祝福他们,什么旁的心思都没有。我并没有跟公司续约是因为种种原因,我还年轻,需要学习的还有很多,关于自己是不是要一直把演员做下去,也是我最近自己一直在考虑的问题。我很谢谢自从我出道以来,各位对我的关心,我也更希望,各位关心我,是出于对我的作品的关注。关于我休假的事情……如果想要重新回来继续做演员,我也一样会坦白告诉大家的,希望大家能尊重我的决定。提前祝各位新年快乐。”丛来双手合十深深鞠了个躬,眼眶酸得厉害,不知道为什么,京城的风一吹,她愈发想念宫郑。
何明智站在丛来身边,进退两难,看她这幅被逼入绝境的模样,他心里很不好过,可终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痴痴傻傻地站着。
“丛小姐,请问您跟何明智先生是恋人关系吗?”
丛来站直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个记者的声音很响亮,丛来回头,淡淡笑望着他,“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估计我都不会恋爱了。”
“可是丛小姐近来与何先生的交往确实很亲密,只是朋友吗?”
丛来戴上了帽子,不想再回答,低着头就走了,只留下何明智一个愣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记者很快又围上来,何明智苦笑着,“恨不相逢未嫁时啊……丛来,如果先遇见的是咱们俩,事情会不会好一些?”
这个问题的答案何明智并没有问道,之后一连半年的时间,他都没有再能在一个少于二百人的场合见到丛来,单独问她一句她近来过得可好。丛来回去却是是约了何国生,二人在一家中餐厅一起吃的午饭。
何国生叫了一桌子琐碎又家常的饭菜,看着对面扎着马尾穿着格子衬衫,干干净净仿佛是高中生一样的丛来,淡淡笑道:“先吃点东西再说,你最近似乎是瘦了很多。”
丛来也笑,“最近在运动,我觉得自己气色好多了。”
“是。”何国生笑。
“来找何先生其实是不太妥当的,照理,我该递一份简历进你们人事部的,可我没有对口的学历和工作经验,实在是不知道能应聘你们什么工作,所以不得不来单独麻烦您。”
“你想来我这儿工作?”
“嗯。希望何先生能给我一份工作就好。”
“为什么不去找明智?他肯定更乐意帮你的忙。”
丛来笑笑,“他对我太好了些,可是人不能活得太容易了,您说呢?”
何国生没说话,垂着头笑了笑,给丛来加了一块东坡肉,“我想听听你以后的打算。”
丛来慢慢地吃着那块肉,“我知道您在想什么,虽然我赌气学了表演,赌气放弃了职业生涯,但我的确更适合去做一个演员,我终究也只能去做一个演员,您看得比我明白。”何国生不语,丛来继续道:“可是我静不下来心,在京城我没有什么可以求的人了。”
“怎么会想到来找我呢?”何国生笑眼望着她。
“因为您了解我。”丛来望着他,“我知道我这么做太自私了,对您来说,我更像是唤起您不好的回忆的导火索,我是在揭您的伤疤……”丛来垂着头,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何国生呵呵笑着,“好了,给你份工作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你不用放在心上。小来,别这么轻易就对这个世界绝望,这才是我真正想让明智告诉你的意思。当年我没本事、也没机会对明姝的妈妈说明白这个道理,现在看着你们这样的孩子,不自觉会心疼,可能真是我年纪大了的缘故吧……”
何国生给丛来的工作并不算什么正经工作,可忙可闲,丛来却很感激他的用心。由北到南,丛来跟着和致赞助的志愿者团队去关注环境生态、妇女儿童的问题,三四辆满是尘土的山地越野成日价颠沛流离、风餐露宿,丛来一直在用土匪衣衫薄的微博账号记录着自己的行程。
土匪衣衫薄V:阿芬六岁被人拐卖,如今二十六岁,有五个孩子,他们有着不同的父亲。我们在村口碰见阿芬时,她精神状态很差,像个六十来岁的老婆婆,她不住跟我们说,她在等她走失的两个女儿回家,玲玲和兰兰。
配的照片是一个穿着灰蓝褂子、包着一块头巾的女人远远坐在村口残破的土墙上的背影,手里撑着一节木枝削成的简陋拐棍,痴痴望着远方。
土匪衣衫薄V:人说这里曾经芳草碧连天,小河流水人家。
配图是一处辽阔的沙化严重的草场,荒无人烟。
……
起初的时候,她的微博底下总是有很多人觉得她在炒作什么,骂声一片,一周,一个月,一个季度,一年过去,原先土匪的野生爹妈现在都开始满腔热忱地关注着丛来的脚步和行程,甚至还有热心粉丝来私信找丛来商量他们想发起“土匪基金”,用来资助丛来走过的地区需要的人,丛来没有答应。
为了打理方便,丛来剪掉了一头长发,现在留着只比男孩子的毛寸略长一些的短发,却显得明艳艳地俏皮可爱,团队一行十人左右,有地质学家,记者和摄影师,往往还会带上当地的一两名向导。有两个认得丛来的在起初还会觉得惊讶,三五日相处下来,丛来有问必答的性格让他们觉得干脆爽快,很快便能相处到一处去。
“为什么不做基金会呢?”团队里有个头发自来卷,脸上有雀斑的圆脸男孩子在草原荒原上的篝火底下问丛来。
“和致的钱还不够多吗?”丛来笑着不答反问。
“那是不一样的啊,咱们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关注我们关注的问题吗?”
“但不能让他们只是用钱就得到救赎,我们要的不是钱,对吧?”丛来浅浅笑着问。
那男孩看着她,没答。
过了很久,丛来想站起来回帐篷里去休息了,这男孩子开口道:“我其实挺想不明白你的。”丛来望着他,“我们是工作需要,或者是想那些摄影师和记者一样,你是个漂漂亮亮的大明星,跟着我们风餐露宿这一年,对你什么好处也没有,你也不叫曝光,搞不明白你想干什么。”
丛来又在那块石头上坐下来,“修磊,你有过很喜欢的人吗?”
那个叫修磊的男孩子咧着嘴笑了,“我有过很喜欢的石头,可以吗?”他说着摇摇头,“我大学就学的地质专业,下野外着了魔,到现在也有五六年了,回家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丛来望着他,只笑。
“怎么了?”修磊挠着头赧然笑了。
“羡慕你,能这么确定自己喜欢的心意,真是很让人羡慕。”
修磊转着手里的一根枯草杆子,有些不好意思,“这有啥好羡慕的。你能做那么人喜欢的明星,不比我了不起多了?”
丛来垂着头,淡淡道:“人活给自己看的,别人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
“你刚还没说,为什么会来这里?”
丛来望着他的脸笑了,“为了来找回我走丢的爱人啊。”
修磊知道丛来漂亮,却不曾被这样仿佛星光无尽、熠熠生辉的笑容晃伤了眼,这么会有这种仿佛九天下界、不着纤尘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