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野远望,一片旌旗招摇。炊烟遍地,人声鼎沸,到处都是忙碌着的身影。
墨炎轻装短打,乐得清闲,独自一人躺在青草垛子上,双手抱在脑后,静静的看着天空发呆,白云堵住了日头,垂下的暗影带来阵阵舒爽。小兽在垛子边滑稽的打着转,和自己的尾巴过不去。
阳光正暖,墨炎歪着头看着忙碌的人群,把叼在嘴里的青草根使劲的咀嚼了几下,竟然生出一股清新的甘甜味道。
墨炎其实自己也隐约明白,遇到瓶颈的时候,是强求不得的。人的天资和勤奋确实可以决定成功的大半,但是际遇却是强求不得的,北蛮这片土地虽然广博,虽然壮美,但是确实已经不再适合他继续待下去了。南国美妙,物质丰饶,而且多俊杰,尤其是那些世家门阀,都深深的吸引着墨炎,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自己所学在哪里到底是什么层级?他需要到一个更适合他施展的地方去检验。这一刻,迫切想要出走的想法竟然是这般强烈。外面的世界多么大,他想去走走。
也不再多想,男子轻轻跃起,唤了一声小白,只见那小家伙停下了胡闹,抬头望向这边。红红的眼睛竟然有些微微湿润。
钟山北麓的这段延伸,一百年也不曾这么鼎沸过。就像是北蛮的缩影。
墨家人招待着王庭来的贵宾们。墨冰充当起了向导,带着尔曼辰谕和一众侍卫在南野墨家驻地参观。墨家七万多族人占据了整个钟山山麓北坡与多摩草原中间的一片平原,沧流江分支楽江流经此地,成就了沿江俩岸的一片沃土。每当春夏交际之间,钟山上的融雪化作涛涛江水,奔涌而下,带下来的植物和动物尸体在沿江俩岸沉积、腐化、迁移,在北陆这块凋敝贫瘠之地也堪堪造就了一方怡耕怡植之地。南宛国引进的农桑技术在这片土地上被广泛的运用。黑姑一族赖于族母聪蝉的指导,农耕器具和耕作技术俱进。
每当夏至将来,水患也成了族人心头的一大隐患。墨云听从了宛国女子的建议,在山麓北坡汇聚之地挖掘分支,把融雪之水引入麒麟谷底,那是千牛峰之南一处险地,很少有人涉及。一时也消除了黑姑一族的隐患。还在南野堪堪造就了一方桃园,月牙湖比邻麒麟谷,四周地势复杂,草木茂盛。是难得的一处美景。近些年也有些江湖人物和行脚商来到这里一度塞上江南的风采。
墨炎无事,看着家人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他独自一人向千牛峰方向飞奔而去。腰间的黑色长剑安静的躺在剑鞘中。最近几天,炁聚集起来略有些放缓,不知道什么原因,觉得丹田炁汹涌蓬勃,想要自由运行总觉得困难。他想去找老人寻求解决之法。白色小兽在身后不远处费劲的撵着,鼻息略有些急促。墨炎有些不忍,双掌前推,一团淡绿色炁体从双手喷射而出,化作毯状。白色小兽一跃而上,四蹄撑开,抖了抖身上的绒毛,双眼滴溜溜的看着墨炎。墨炎摸了摸小东西,爱惜道:“本打算让你跑一跑的,还是算了吧!趴下,你这体重助我练炁也不失是一个好办法。很安全的,哈哈!”那白色小兽弯弯熊腰,乖乖的趴下,头上的犄角晶莹剔透。墨炎暗运灵炁,那团绿色炁体载着小兽随着墨炎一起像千牛峰电射而去。
层云皑皑,暮色兮兮。韬光已经逐渐隐去,随着日落沉入山底,最后一缕余晖还不舍的泊在高高的峰顶,把那里照的光明一片。
老人立在峰顶,眯着眼对着这最后的一缕温暖怅然慨叹。
时光流转,寸芒一世。想想少年时胸怀万丈,满心的抱负。自以为有能力改天换地,消灭祸害,让北陆这块朴素之地重归一方净土,但终究事与愿违,功败垂成。
而如今,业已迟暮之年。一百二十三岁,活的够本,在这个世上也算得个老怪物了。那小怪物不是老这么称呼自己吗!想到那小子老人总算有点欣慰之色。
晚风有点清冷,走出山洞到这高台小憩,只有在此处才能呼吸到这北陆最清洁的空气,老人一时也觉舒爽。
悠久的岁月里,自己都是与毒虫蛇蝎、异草奇花为伴的,如今搞的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但是又怎奈何呢?
地底山间不见天日的岁月,自己一人孤苦走过,甚至有时毒疮发作的时候就想那么弃之不顾,化为一滩枯骨,不再痛苦的煎熬,可是心中的眷恋如何放的下,即使一死了之,心中的怨恨只会让自己的灵魂不得轮回,化作一抹厉鬼,在深山的地底永受孤独的折磨。
伊人当时的话语仍在耳畔响起,“答应我,好好的活下去。”短短的一句话痛击在老人心上整整百余载。
老人此刻显得无比苍老,抬头望天,最后的一丝霞光也在慢慢散去。
曲终人散,世事无常。天下事总有些是你永远都不能释怀的,错过的、得到的、珍惜的、摒弃的,可那个人能毫无遗憾的面对人生呢?
原以为世间之事本该如此,可是一路走来,到此时回首往昔,霎那只觉如此的不堪,一时竟也心痛难耐。
追求一世所为何物?名利或者是权势,这些全都不是自己所向往的,可是却是它们令自己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的。
想到此处,只能痛恨自己的无知与荒唐。老人仰头大笑,刺耳的声音像厉鬼的嚎哭。
伊人已逝,现在还该或者还能向谁倾诉自己的不甘呢?
百年前的今天,就是在此地,眼睁睁的看着心爱之人香消玉损,自己却无能为力。深深的耻辱和爱人的惨死激起了他无边的仇恨,可是最终他却连自己的仇敌都难以面对。
无奈,深深的无奈。老人恨之极,一拳向左侧山崖砸去,一道耀眼的红光激射而去,没入山石,静,一切都静了下来,似乎能听到风的呢喃,山石的呻吟。但是刹那间,轰鸣之声乍起,山崩地裂,暴露的岩石被气劲吹击的四散砸飞,一时漫天碎石,蹦起的砾石在空中互相撞击,发出金铁交击之声。
等一切散尽之时,出现在面前的是一道斑驳石门,在石壁的深处。外面一把大锁锁着,上面锈迹斑斑。可见年代久远,石门紧闭,方方正正的嵌在崖壁之上,不漏一丝痕迹。
老人忧郁的走上前去,哀怜之态尽显。
百年前就是在此地,和伊人诀别的,当时他答应她一定会好好的活下去,不必为她报仇,因为她已有必死之心,那个时候他的心都碎掉了。
后来,他在崖边守了七个日夜,一直都不敢相信她就那么去了。不住的输自己的真气过去,当中力竭晕厥不知多少回。
再后来,第八日,倾盆的大雨彻底浇灭了他的希望。他才清楚的知道,原来怀里冰冷的尸体永远都不可能属于他。
搂着怀里僵硬的尸体,就那么恸哭哀嚎。
再望向那石门时,老人脸上浮起一丝欣慰之色。
蓦然道:“是了,到此刻我才明白,原来一直以来我都不是孤单一个人的,你不就在我的身边一直陪伴着我嘛!我的心里装的满满的再容不下任何其他事物,不就是你霸占着它吗!”痛苦来袭的时候关闭心门,不正是不想让里边的人受伤?一时竟然也顿悟。纠结了很久的心结似乎也被打开。
似乎在安慰自己,老人拍拍自己的心口,一切都已经释然。是啊!拥有何必在乎天长地久呢?即使短暂的相聚,一瞬的相拥,就已缘定三生。下一辈子,与他同路还不是她?
老人走到石门前,伏在石壁上向内轻声道:“北离,我来看你了,这么许久的岁月了,本该让你安静的在此地长眠,但是怕你一个人太过孤单,没人陪你说话,我也该来陪伴你了。只是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毕竟我为之努力了一生,也让我少一点遗憾来见你吧!”老人话语中萧索味十足,但却又满含希望。
是不甘?还是不舍?抑或是什么?
老人打开门锁,双臂稍一用力,俩扇石门轰然打开。
扑鼻的是浓郁的清香之气,像美酒一般醇香。
甬道并不漫长,只十小步便来到一间较宽敞的圆顶石室,室内没有照明的灯光,但却晶莹雪亮,当中二尺高台之上放置着一樽极大的水晶白玉棺椁,看那大小该是一樽合葬的棺木。瞧那里面,靠近右边的位置安静的躺着一个女子,似乎只是熟睡着,一身通体的雪白纱裙。周身放着各色的鲜花,身上也轻轻的覆了一层。那女子安静祥和的样子,就像清晨的花朵,沾着露水,升腾着氤氲之气。
老人伏在棺上,像个热恋中的孩子,痴笑着,似乎有点患得患失,生怕惊醒了睡梦中的情人般,但一会又热泪满眶,因为里面寄予的思念太多太多。
“你看我这般丑陋,你是那般美丽,我躺在你身边可是污了你的美,我会化成一团血水,渐渐发臭,蝼蚁驱虫都不敢靠近。怎么办?怎么办呢?”老人似乎有些急躁,双手在棺木上摸索着,俩只浑浊的眼球无措的在眼眶里碰撞着。
“我本不该管太多世俗事,可是我世俗了一生。我不喜尔虞我诈,我却被尔虞我诈对待了一生。我只钟意你,你却只给我短暂欢愉。我不愿独自偷生,这个世界却逼迫着我熬过了漫长的人生。我本不想-------哎,北离,我只能与你述说。你也不要嫌我,不久我们在另一个开满鲜花的世界相见。”水晶白玉棺椁晶莹剔透,把里边躺着的女子映衬的如同环境里的仙子。略一思忖,老人坚定的道:“你怎么会嫌弃我,我就要躺在你的边上,招你的嫌,扰你的梦,你的梦里本该有我。”
对着棺中女子,老人似乎一下子有好多的东西要倾诉完似的。
只见他用一只手捏了捏喉咙,是怕自己的声音惊吓到那如诗般的女子吧!
半响,似乎满意了才道:“北离,分离这么许久,你还是如此的迷人,就像初见你时的那回眸一笑,那一笑就让我为你彻底的倾倒了。你知道吗,那些日子里我的心里一直都有一个影子挥之不去,那就是你,赶都赶不走。我如同发了疯似的折磨自己,逼迫自己去忘记你。但是我很自私,我办不到啊!最后害你到这步田地,我是个罪人啊,你不仅不怪我,还时时处处的维护我,我怎么不懂你的深情。但是我们的爱情毕竟不可能有结果的。”
似乎那纯白的棺听懂了老人的述说,一时光华皎洁,把里面的女子映照的更加妩媚迷人。
老人顿了顿接着道:“瞧我现在这副模样,及时到另一个世界我可以追寻到你的足迹,但又怎么敢出现在你的面前呢,会吓着你的。是了,我得好好打扮一翻,可是这幅长满毒疮的样子怎么办呢?”老人慌了手脚,在棺上摸索着,眼神里尽是慌乱的神色。
好一会,老人才安静下来。
老人凝目一瞬不瞬的盯着那女子,就那么安静的看着,即使现在天塌地陷也再不会理会。
“这么些年,我们一直在这山上相伴着,我都不敢来打扰你。不是不想见你,只怕见到你会让我更不堪。但是我知道你不会怪我,不是吗?因为你的心里一直有我的感应,清楚的知道我距离你是那么的接近,就像一个躯体里俩颗跳动的心的距离。”老人说着眼睛都已经润湿了。
山里的空气清新异常,来自谷底的馨香醉人心扉。
老人站起身来,整了整袖摆,转身向洞口走去。室内浮动的流光似乎开始跳跃起来,一时光华万丈。
“过了明天一切就都结束了,那个时候我就能永远陪着你了。再也不会让你孤伶伶的一个人忍受着这不见天日的寂寞。”老人头也不回的说着,那种释怀的心情无比舒畅。
石门在身后轰然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