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大吉,宜婚嫁。
天光刚亮,小月叫醒夙昔,沐浴更衣,梳妆打扮。
一身红色绣金喜服衬得她越发肤如白玉,脸上略施粉黛,眉目如画。
“满儿好了些没有?”夙昔问道。
小月手一顿:“看着还没痊愈。”
夙昔知她心病:“算了,随她。她若是愿意,你让她到我这儿来领银子,我会给她寻了好去处的。”
夙昔对满儿倒是真好,小月心想,口头应道:“我会同她说的。”
这边说完,外头传来丫头的请安声:“夫人。”
夙昔心弦一绷,状似不经意地从镜中看着门口。
李筠娉娉婷婷地漫步进来,一件喜鹊登枝的长裙,秀眉微蹙,眉眼微翘。对着夙昔像是忘却旧日恩怨,道一声恭喜,抬手为她扶了扶凤冠,声音轻柔:“新娘子要高兴点儿。”
她身后跟了好几个丫头,其中两个眼生的都好奇地看着夙昔。一个一脸戒备,一个单纯好奇。
夙昔与她的目光在镜中一触,夙昔忙低头躲避。
李筠恍若未觉:“时辰要到了,都准备好了吗?”
喜娘点点头,拿着喜帕过来:“都妥当了,姑娘把喜帕盖上就好了。”
“过去了好好过日子。”
夙昔还是没有答话。
卷碧眉头紧皱,忍着怒气。
喜帕盖了上去。
“扶着你们姑娘出阁吧。”
小月和喜娘一人一边,扶着夙昔往外走。
拜别陈想眉,听着她一板一眼地对自己说:“勉之敬之,夙夜无违!”
夙昔深深一扣头,陈想眉察觉她的恭顺,心头一愣,一瞬真有嫁女的酸楚,难得好心说了两句:“去吧,好好过日子。”
夙昔湿了眼眶。
李筠伸手拍拍她的手掌:“好了,他来接你了。”
夙昔握住她要抽出的手:“你……恨我吗?”
李筠一愣,对身边如临大敌的青芽摇头,转而回答夙昔,声音淡淡的,却令夙昔痛彻心扉:“当然,不会有人不恨。”
夙昔双睫一颤,却是没有还嘴,喃喃道:“他很有福气,你也有福气,你们会幸福的。”
李筠一怔,就听夙昔一边走出去一边说道:“我不恨你。如果我是你,那天我也会这么做的。”
她不知道她说的那天是赐婚那天,还是落水那天。
那头夙昔已经自己坐上轿子。
顾则言对着李筠点头,吩咐众人:“出发。”
夙昔心想,你是陈大哥的妻子,我是她的妹妹,我们就这样吧。
婚礼十分简洁,顾则言虽然去迎亲,脸上却没有任何喜色。十里长街,鼓瑟和鸣,周围人山人海,看着却是一路的萧瑟。
城楼之隅,一个男子看着那风光的喜轿,待到送婚队伍消失在夕阳下,那男子的身影在城墙上被拉得好长好长。直到暮色四合,他方才转身形色萧索地离开。
陈府后院,李筠静静地看着这桌上丰盛吃食,神色黯然,陈想眉拍拍她的肩:“你今天也累了,早些睡吧。”
李筠抚着那些吃食:“圆圆还在的话,今天就成年了呢。圆圆是不是已经知道,她要做小姨了呢?”说完这一句,泪珠簌簌落下,伸手抱住她的腰,“姑姑,我好想圆圆。”
陈想眉没有说话,伸手轻轻抚着她的背,幽幽叹气。
轿子在顾府停住,按礼新郎踢轿,牵出新娘,跨火盆。可喜娘等得脸都绿了,那头新郎也不见动静。她只得僵笑着:“新郎高兴得傻了,该踢轿了。”
那头顾则言眉头一皱,人已经立在门口台阶上:“还在等什么?”
喜娘僵笑都笑不出了,就见新娘已经自己挑起帘子径直走了出去。
夙昔伸手,喜娘也顾不得礼数了,一把扶住她,只想快点结束这婚礼。
等在厅中的众人究竟新郎打头,后面跟着一个满脸煞气的小厮,新娘随后,被喜娘挽着自己跨过火盆,走到堂前。
夙昔孤人,顾父远在则辽,高堂上空无一人。
被皇帝派来观礼的内侍干笑着对顾则言道:“顾将军,家严远在则辽,您朝着东方跪拜以示心意。”
顾则言二人问言,转身面向东方。二人并立一处,之间却像隔了一道鸿沟。在喜娘的帮助下,终于完礼。喜娘扶着夙昔回房,看到喜房一脸呆愣,继而满头大汗,等夙昔落座,立刻离开。
顾则言家不在这儿,朋友也不在这儿,唯一的朋友也似乎反目离开了,婚礼又如此怪异,参加婚宴的同僚都不愿多带,等到礼毕后就离开了。一时宾客尽散,本该热闹非凡的婚宴,只留一室冷风。
小月和满儿陪着夙昔在新房——说是新房,但一点都没有新房的样子,一对红烛,然后……然后就没了,甚至连丫鬟都没安排。
小月已经把夙昔的话告诉给满儿了,满儿心底愧疚,此刻见状更忍不住打抱不平。
“顾将军也欺人太甚了!”
“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夙昔说着就已经伸手扯下了盖头。
“姑娘!”满儿吓了一跳,哪有自己揭盖头的新娘啊。
夙昔不在意地摆摆手:“没关系,你们打水伺候我梳洗吧,头饰太重了。”小月踌躇:“可是姑爷……”
夙昔冷笑:“什么姑爷,我可攀不起将军大人,以后还是叫他将军。”
小月咬咬唇,到底没说话,帮夙昔梳洗完毕后,夙昔就让她们下去休息了。意料之中的,顾则言没有出现,夙昔毫不在意。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左肩的伤到底还隐隐作痛,她算是史上第一个被自己未婚夫伤了的新娘吧?夙昔索性坐起来,看到桌上的酒,随手拎了起来。
月光很亮,屈指可数的几个大红灯笼在夜色里闪着微光,这样的寂静与这新婚的喜庆格格不入,可她也没有丝毫喜悦,她抱着酒壶想要找个好地方独酌,跨过假山却发现一边的亭子里顾则言也是未睡,祁殇同他坐在一起,两个人没有说话,只是一杯一杯静静地喝酒,夜色落在他们脸上,竟有一丝悲切的苍凉。
她停住步伐,翻身斜躺在假山的一块大石上,她看着他们,扬起酒壶往嘴里灌酒。顾则言拿起酒杯起身站到湖边,覆手一倾,酒水全洒在湖里。祁殇随后起身也是同样动作,完后两个人站在那里没有了动静。夙昔看着他们,清凉的月光落到她的眼里,生出点点晶莹。她闭了闭眼,良久,朝着他们的方向举起酒壶,轻轻说道:“谢谢,与子同乐。”一口饮尽。
——
第二天一早夙昔就醒了。不习惯啊,没有喊小月和满儿,披了外衣自个在院里溜达,两个丫头守在院门口,见她开门愣了一下,然后行礼道:“夫人醒了?我们这就去打水。”叫着夫人,眼底的神色却一丝都没有尊敬。
夙昔笑了,顾则言昨晚见到自己喝酒,立刻就派了两个丫头来,真真是……夙昔摇摇头。她摆摆手:“不用,我就想到处走走,看看我这下半辈子生活的地方如何。”说着在二人的疑惑中关了门。
院子不大,但简单清净,后面数步便是府墙,墙外连着黄竹林。看来应当是府里极为偏僻的一处院落了,难怪昨晚走了那么久。
正屋三间,左右两侧各有一间房。虽然简小,但还算整洁干净。夙昔推开主卧的窗,外面恰好是一桃一李,她是很满意的。偏僻好,偏僻她出去就容易了。
小月醒后忙服侍夙昔梳洗,因不熟悉地方,守门的两个丫头带着她打水。夙昔由着小月梳头,一边问两个丫头:“你们将军什么时辰用早膳,在哪里用?”
艾青色衣服的丫鬟显然一愣,抬头直视夙昔,嘴角微撇。
另一个鸭黄色衣衫的丫鬟却是微讶之后低眉顺目地回她:“华音顾府新建,奴婢们并不熟悉将军的作息,夫人若想知晓,奴婢下去问问管家。”
夙昔闻言歪过脖子问她:“他难道没有告诉你们,我说过,以后每天我都会去请安的吗?”
两个丫鬟垂头不语,明示拒绝。
满儿嘀咕:“夫人问话都敢不答,将军府的规矩挺大的。”
夙昔看了满儿一眼,满儿对上她的目光,飞快转到一边。
夙昔失笑。
也不打算为难她们,道:“我初来乍到,第一天就算了,你们将军的喜好,总有一天能弄清楚的,有空告诉你们将军,夙昔以后,天天陪他用餐,顿顿不落,请他可要做好准备。”
艾青色衣服的丫鬟生了恼怒,想要说什么,被另一个丫头止住。
夙昔换上正装,转头看向鸭黄色衣衫的:“今天要去皇宫谢恩对吗?”
“回夫人,是的。”
“你叫什么名字?”
那丫头一愣,忙答:“奴婢雪盏。”
夙昔点点头:“你跟我进宫吧。”
小月的眼光一下子就落到夙昔身上,夙昔恍若未见,见那丫头还发愣,不由皱眉:“怎么,我请不动你?”
雪盏忙道不敢,乖乖跟着夙昔身后。
夙昔对小月满儿吩咐:“你们好好守着院子,不要乱跑,等我回来。”
小月动唇想说说什么,终究只回答一声是。
顾则言看到夙昔身后的雪盏时也是一怔,却是不动声色。
夙昔上前行了一个礼,笑逐颜开:“将军今天早饭用的好吗?可要多用点,夙昔明天就要陪着将军用膳了。”
顾则言皱眉,就见夙昔已经上了马车,从窗户处对他道:“夙昔说过,以后天天都会见到将军,将军,你高兴吗?”
雪盏讶然地偷看夙昔,她怎么敢这么跟将军说话?
无耻!祁殇暗骂,从未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女人。
顾则言不想再跟她同坐一车,自个儿骑了马,并不搭理夙昔。
夙昔笑着问他:“将军是怕了吗?”
顾则言懒得理她:“我怕忍不住杀了你。”说完驾马先行。
——
乾阳殿内,皇帝的眼落在两个人身上,目光中满是探究。
“起身吧。”
夙昔闻言起来,皇帝看她一眼,神色一怔,好似被她的颜色惊艳,顿了顿,他看向书房右角的一个太监。那太监点了下头。
皇帝又转过头看向顾则言二人,眼中带了些笑:“行之终于成家了,有给你父亲写信吗?你父亲知道了也该很是欣慰啊。”
顾则言行礼:“赐婚时就写了信,现在父亲的回信应该也到了。让皇上操心了。”
皇帝笑:“你不嫌朕瞎操心才好呢。”
顾则言愈加恭敬:“不敢。”
皇帝不语,又看向夙昔,颜色十分温和:“你如今已是将军府的人了,做事多多为你夫君考虑,旁的不要多想,为他早日生下子嗣方才是正经。”
夙昔点头:“臣妇明白。”
皇帝又勉励了二人几句,反对夙昔道:“你们今日进宫还是去皇后那里看看吧。”
夙昔点头应是,落后顾则言一步缓步退出门外,皇帝的眼一直看着她,见她退出门外又状似不经意地看向那个太监,见他摇摇头,皇帝嘴角微微翘起。
雪盏在宫外候着他们,见二人出来,上前一步扶着夙昔。
夙昔一笑:“顾将军,你这个丫头可真机灵,比我们小月都使得顺手,不如你把她给我好了。”
雪盏垂头不语。
“到你房里伺候,本就是你的人。”顾则言道。
夙昔笑得更好看:“顾将军,我是说,真正的我的人。卖身契,你总得交给我吧。那个丫头……那个什么霜的就算了,我只要这一个。”
雪盏飞快地看了顾则言一眼。
顾则言终于停下脚步,看着周围的人,几个宫女会意退到远处。
“你若能让她心甘情愿,也未必不可。”
夙昔直视他的眼睛,这就开始了吗?她也迫不及待呢:“顾将军,君子一诺,不要后悔哦。”
“言出必行。”
夙昔点头:“也是,忘了你字行之。”
接着几人一路无话,直到凤栖宫外。夙昔远远见到明溪柔在宫外的牡丹丛里,对着她的是株大的合欢树,她似乎在看着树那边的什么,眉头微微皱着,忽然她嘴动了动。夙昔脚步缓了缓,她......在跟谁说话。
雪盏察觉到她的异样,抬眼看去,心中一紧就想提醒顾则言。
“将军、夫人?”就听送她们过来的小宫女疑惑地唤道,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忽然高兴地道,“郡主在那儿呢!”
那边的明溪柔似乎听到响动转过头来,皱着的眉在看见夙昔和顾则言时松开了,她笑着对夙昔点点头,又对小姑娘点点头,然后朝她们走了过来。
夙昔眼尖地看到那可合欢树下有一阙青色的衣角一飞而过。她不动声色也笑着朝她走去。
“你们是来谢恩的吧,大姑母正歇着,我这就去禀告她。”明溪柔过来对二人一笑。
“娘娘既然歇着,我们不便打扰,不如待娘娘醒了再做禀告。”顾则言回答。
夙昔在一旁乖乖站着,并不搭腔。
明溪柔笑:“如此就到暖阁里坐坐,御膳房的点心很可口,夫人尝尝鲜。”
夙昔忙道谢,随着明溪柔进到暖阁,顾则言跟明溪柔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夙昔察觉到明溪柔的眼神不时落到自己身上,也不动声色。
明溪柔终于忍不住跟她搭话:“咱们在宴会上见过,你还记不记得?”
夙昔点头:“你替我解围了,还没能道谢呢。“
明溪柔摆手:”我就是看不惯他。“说完觉得在顾则言面前谈论这事有些不妥,忙转移话题,”你的伤如何了?皇姑父竟然只让他禁足,真是太便宜他了。“
原来她以为自己是被洛珩刺伤的,想着不懂声色地打量顾则言一眼,接口道:”还好,找大夫看过了。“
明溪柔听她这么说就是不想深谈,做出了然的样子,笑着道:”你应该不知道,我跟言哥哥自小相识,对我来说,他跟我的亲哥哥一样。我真高兴,他成家了。论理,我该叫你一声嫂子,”说着笑了,“不过你该比我小吧。”
夙昔点头:“十月成年。”
明溪柔捂嘴:“你比言哥哥小四岁,他可真是老牛吃嫩草了。”
顾则言没什么表情。
夙昔倒是笑了。
“那我……叫你一声小嫂子?”明溪柔挤挤眼道。
夙昔摇头:“别,你还是叫我名字吧。你的将军哥哥可不愿意你这么叫我,担心恼了你。”
明溪柔闻言有些尴尬。
此时有宫女来禀报皇后醒了,几人整理仪容去殿内晋见,雪盏留在了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