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共产党十六大报告明确指出:“文化的力量,深深熔铸在民族的生命力、创造力和凝聚力之中。”先进文化,无非说的是,传承科学大众的民族优秀传统文化,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以“三个代表”为根本指针,沿“双轨”方向开创富有创造力、生命力与凝聚力的现代文化。面向新世纪,笔者自怀反省,觉得弘扬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务必对其蕴含的意义,并用科学态度系统地进行再认识。在这方面,许多史学家、文化艺术部门,均作了深刻、全面地论述,不少专著名作,足而学习启示。笔者只是通过学习,将再认识的点滴体会,予以摘录整理,与交广大读者交流。
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时下简单地认同为儒家文化或儒、道、释三教文化的见解,是不完全符合民族传统文化的发展的历史事实,应作进一步的澄清。
儒家文化一家不能代表民族传统文化的主流。儒家文化从未独自一家占据过几千年文明史的主导地位。秦之前,老聃著《道德经》立说于前,孔丘“述而不作”(《论语•;述而》)传先王之教在后,当时道、儒、墨、法四家学说同样盛行,文化上原非惟儒一家。汉以后,佛教传入东土,道教依托道家而创立,与儒家并称三教,法云《翻译名义集》卷五引《吴书》载吴主“问三教”,令狐德棻《北周书》卷五《武帝纪》述周武帝“集群臣……辨释三教先后”,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五《三教》记“翚公……进讲罢,上问曰‘三教何者为贵’,”至少从汉末三国至元代,三教间互争你高我低的较劲就一直没停止过,即使是皇帝老儿常常也无长期专崇儒教的一定之见。明以后,道释两教相对衰落,但在民间仍有大影响。鲁迅《致许寿裳》谓“中国根柢全在道教”;许地山《道家思想与道教》说:“去配中国一般人的理想与生活的乃是道教的思想”。可见儒教在历代民众的文化生活中并未形成统治地位。中国文化史实践证明:起码不能把民族传统主流文化的代表看成只是一家儒文化。
对儒家文化的既往认识,其实留下不少误导。儒家在清以前通常被称做儒教,这看法本不错。儒教有教义。《四书》讲的孔孟之道,《五经》讲的尧禹汤文武诸先王之道,统称为“纲常礼教”(叶圣陶《倪焕之》二十章),就是儒教的教义。儒教也有神谱。孔孟之道源自先王之道,《礼记》卷九《表记》载“三代明王皆事天地之神明”,儒家当然也赞成“事天地之神明”。《论语•;雍也》所谓“敬鬼神而远之”,正是从《礼记》卷八《祭统》上说“周人事鬼敬神而远之”那一套里学来,表明儒教原也敬神。《礼记》卷四《礼运》、卷八《祭法》和《中庸》二十七章又载“礼之初……致其敬于鬼神”、“有天下者祭百神”、“非天子不议礼”,儒家认定非天子无资格事鬼神。《论语•;述而》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本意是把“神道设教”(《周易》卷一《上经•;观》权归属于一向被视为圣人的天子,非意味儒教不谈神。孔丘一生传先王的《书》、《诗》、《礼》、《乐》、《易》、《尚书》的《商书•;汤誓、汤诰》、《周书•;武成》称商汤王、周武王敬畏和祭祀“上帝”、“上天神后”、“皇天后土,所过各山大川”之神,《礼记》卷三《月令》谓天子祀“皇天上帝,名山大川、四方之神”,《五经》述及的从上帝、后土到名山大川、四方之神,就构成儒教的完整神谱。按儒教那套神谱,上帝是唯一创世神,孔丘只不过到后代才被奉为名义上教主,儒教的实质上教主是天子。由于儒教主张唯天子需事神,老百姓只须敬天子即是敬神,故不必再在民众面前塑神像设神庙。儒教有教义有神谱,一般不供奉具像的神,却膜拜无形的上帝,怎能说儒教非宗教。儒教比道释两教更迷信,此事实反倒长期被忽略。儒教鼓吹天命忒卖力。《论语•;先进、尧曰》说“死生有命”、“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荀子》卷十一《天论》道“人之命在天”。荀况在该书同篇讲的“制天命而用之”,无非如杨倞等《〈荀子〉集解》所言假“天子所命而我用之”,别的宗教谈论天命一般不如儒教极力。《论语•;秀氏、八佾》强调“君子……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孔丘说的“天命”、“圣人之言”乃指上帝之命和天子之言,天、上帝、天子在那里三位一体,“子不语怪”不言世俗的鬼神,乃为了教民虔信庙堂的天子和天上的上帝。道释两教的有像神在人眼前易于被抛过;儒教的无形之天,却让世人不易遗忘。应该说,儒教的天命论的“畏天命”,给文化发展和社会进步造成了一定负面性。
对佛教特别道教文化迄今更存在重大的认识失误。道教不是一种在哲学上没有独创性的宗教。《庄子》的内篇•;大宗师》、《外篇•;秋水》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脉”,道教和儒家一样宣扬天命,教人屈服命运。葛洪《抱朴子内篇》卷三《黄白》引《龟甲文》及《真气还元铭》、刘一明《象言破疑》卷上《顺逆说》道:“我命在我不在天”、“天法象我,我法象天,我命在我,不在于天”、“命由自主,不由天主”。《两升经》卷下《我命草》、白玉蟾《〈胎息经〉注》说“老君曰‘我命在我,我属天地’,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道经云‘我命在我,不在天也’”,由此观之,道教不推崇天命,教人自主命运。道教的人生观和儒家甚至释家都不同。《道德经》卷下第五十一章说“长生久视”,《太平经》卷一百五十四至一百七十《贤不肖自知法》及《通门论》道:“人……学不止成道,道学不止成仙”、“圣人……在世间,仙人……亦在世间”;道教的神仙信仰是人世的,其理想的仙国就在人间,又和出世的佛教不同。道教并非一种在思想上消极厌世无所作为的宗教。《道德经》卷上第二十一章称“城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此“人”字从《道德经》傅奕注木一笔者),《太平经》卷三十五《分别贫富法》、陆修静《洞玄灵定斋说光烛戒罚灯祝愿仪》及《灵宝度人经》卷一谓“万二千物,人命最重”、“夫万物以人为贵”、“仙道贵生”,道教持热爱生命并突出人的价值的世界观,更与其它的宗教有别。学界过去认为“道教附儒”、“道教思想……何等的丑恶,它本身并没有什么哲学,只是一片妖妄”(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第二编》第二分册页435)的种种结论,根本歪曲事实,误会了道教。道教是一种尊重人的个性完全可以“入世”未来和现代社会沟通的宗教。不肯定道教宣传“命由自主”、“万物以人为贵”、“仙人……亦在世间”的积极改造人生和社会的进步思想实质,怎谈得上科学地认识道教的正面价值。
道释儒三教文化不能概括全部的民族优秀传统文化。民族传统文化在形成道释儒三教文化以后,又出现小说教文化。小说教文化是传统文化中晚出的一家主流文化。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三《重厚》注批露:“钱氏曰:‘古有儒释道三教,自明以来又多一教曰小说……’”且“其教”影响“较之儒释道而更广”,鲁迅《马上支日记》、《叶紫作〈丰收〉序》指出:“国民的学问,大多数却实在靠着小说”、“中国……社会还有《三国》气和《水浒》气”,小说教文化自明以来开始出现,对民众起着压过任何别一家文化的巨大影响。小说教文化是传统文化中离经叛道的一种新文化。《封神传》首倡臣伐君、子伐你、仙佛不免征战、凡夫主持封神,鼓吹“昏君……宜弑”(卷六第二十七回)、“王无道……当征伐”(卷十四第六十七回、“斩将封神……巢力无道以正天下”(卷三第十一回……卷五第二十二回);《西游记》凸显天界可闹、地府可扰、历难八十一、拜佛求真经,渲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卷二第七回)、“西天取经……经济众生”(卷二十第九十六回……九十八回)、“西天取经……以济众生“(卷二十第九十六回……九十八回);《西洋记》高歌不怕鬼、不信邪、飘洋过海、通好外邦,表彰”将官……要捉判官,要见阎王“(卷十八第九十回)、”下西洋抚夷取宝,……管你鬼国不鬼国“(卷十九第九十一回);《女仙外史》张扬民反君、女称帝、临朝帝后君臣平等、科举重著术废八股,呼唤”月君……制礼作乐“、”帝与后……夫妻,因何跪拜“、”君尊臣卑之礼……可更易“(卷十七第八十三回)、”文武两科……总以平素著述为本“(卷八第三十七回);〈济公活佛传。大写颠僧不谈经、不守成、济困扶危、包打不平,敷衍”济公……专管人间不平事“(前部卷一第二回)、‘我和尚诛恶人即是善念”(后部卷八第七十七回)、“佛门广大,难度不善之人”(后部卷七第六十一回)。小说教文化不仅审误码率儒教,而且亦改造道释两教。《封神》、《西游》、《女仙》、《济公》、《三国》、《水浒》等明清小说传著,创立“夫子所不语”(褚人获《〈封神演义〉序》、佛老所不为的“不类诸经”(童昌祚《重刊〈平妖传〉引》)的异教教义,杜撰鸿钧老祖、通天教主、三霄娘娘、十二金仙、三百六十五正神和哪噬、孙悟空、猪八戒这样的犯戒神道,宣扬古代最民主进步的启蒙思想,无愧为小说教文化的伟大元典。可以说,明清以来确又出现一种有别上述三大文化的第四家小说教文化。小说教文化本质上反儒释道三教的一种异端文化。中国文化史实践还证明:至少不能把明以来的小说教文化排除在外面做全部优秀传统文化仅有道释儒文化三家。
为振兴中华,实现民族复兴,在任何时候,都应当坚持发扬民族的传统文化精神。今天在发掘儒教文化精神的同时,既要肯定它产生过利于国家稳定、人民团结、社会和谐的积极一面,也应继续留意由儒教文化中吸取有益的成分,以利于民族智慧的滋养,并把着眼的侧重点逐渐转移到佛教、道教尤其小说教卓绝的文化精神的挖掘上来,将是新世纪更好发扬民族优秀传统文化,有效抵制文化“西化”和文化“褪化”,使我们民族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一项重大保证。
别以为佛教、道教尤其小说教文化无非是一些内容不雅训的异端文化,它们那离经叛道与语怪力乱神的民主自由思想和民族进取冒险精神,恰恰是国人发展优秀文化传统、推动文化现代化乃至帮助整个民族以更加开放、自由的姿态迈向新世纪的强大的思想武器。今后相当长一个时期,仍然需要充分发挥道教的“我命在我不在天”、“万物以人为贵”、“仙道贵生”的抗争命运、尊重人性和寻求人生幸福的人文精神,也需要特别发挥明清小说教的“身为汉胄,合当匡扶汉室”(《三国演义》卷十九、第三十七回)、“西天取经……以济众生”的振兴中华、学习西方先进文化的精神和“斩将封神,……巢力无道以正天下”、“要捉判官,要见阎王”的争取民主、不怕鬼不信邪的进取精神,呼唤“专管人间不平事”、“诛恶人即是善念”的社会公道与正义,以造福我中华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