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鼎州越来越不太平了,前两年一场地动要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现在又是接二连三的人祸!”
本是一座恢宏和泰的城池,此时却人心惶惶,人过处,卷起落叶,却不敢有半刻停息,似乎背后有一双阴森冰冷的眼睛默默注视着。
一个男子将重重的行囊甩到马车上,转过身怜惜的摸了摸孩子的头。
孩子衣服洗得发白,却十分整洁,远比男子身上的衣裳干净。
男子很爱他。
男子对着还在屋里收拾的女人喊道:“死婆娘,你快点,那些烂衣裳就不要了,过阵子消停了,兴许还要回来!”
“这些是娃儿小时候的衣裳,老了,我俩就盼着它们过日子咯。”
一个普通得,宛若全天下母亲的缩影的女子从狼藉屋中走出,手中,抱着厚厚一叠衣裳,花花绿绿,缀着虎头,绣着孩子们的美梦。
出奇的,男子并未多言,费劲的腾出马车上些许空间,接过女人手中的衣裳。
“驾!”
最后,女人抱着孩子,男子驾着马,踏着不染尘埃的三骖街道,匆匆出城,匆匆驶向太平的日子。
太平,便是普通百姓最大的渴望。
而这逃难的身影,在鼎州城中,并不罕见。
一座简练古朴的庙宇伫立于鼎州城中央,坐观整个鼎州城的气运,袅袅如雾的香火从庙宇中飘出,香火中,先前那幕举家搬迁的场景宛如一块冰晶,只是香火一角。
“人心动荡,他们做的,太过了吧……”
庙宇中,窗明几净,雕梁画栋的屋脊下,穿梭着位位身穿古老而正统儒衣之人。
而在一座殿堂之中,唯有一座高大刀削的石像,看石像的模样,正是孟府先祖,孟儒。
“府主迟迟未归,余威已经镇压不了府内的人心了,否则,他们怎敢如此!”
一个浓眉粗脖,环顾如虎的中年男子看着高高在上的孟儒石像,一脸怒气。
看着中年男子一脸义愤,一位宫装女子摇头道:“并非孟师未归之过,恐怕,这一场动荡,只是我龙庭的试探,他们……也只是棋子罢了。”
听闻女子之言,中年男子皱眉疑惑,瓮声瓮气道:“旒妹何出此言?”
古丘儒家与龙庭互相依存,可谓休戚相关,龙庭皇族‘古家’为君,儒家修者为将、为士。
前者统筹大局,后者镇守四方,而儒家六大望族,便是古丘儒家最为强盛的势力,所以自古以来,孟府之人便是龙庭帝王身旁的心腹。
可如今听眼前这皇族郡主的意思,似乎龙庭与孟府产生了龌蹉?
古旒并未直言,反而摊开手中宗卷,指着一章章仵作证词:“两个月前,前通物史侯家,除家主侯卓外,满门一百五十八人一夜之间暴毙,皆是妖气入体,面如赤魔。”
“两日前,现通物史巨峰氏与三家乡绅、五家富商之人鸡犬不留,死者多达千人,死状与侯家极其相似,也是面如赤魔!”
古旒闭上卷宗,疲倦的揉了揉额头:“侯家之事,你我心知肚明,是孟赫觊觎侯家祖宗之物,不惜舍弃一枚棋子,将巨峰氏这一扈从当做替罪羊。”
“可是,同方哥,孟赫本就非儒家正统,被孟钺死死压住,即便凭借其母亲的身份,也只是如履薄冰,怎会如此大张旗鼓,舍弃巨峰氏也就罢了,可连屠千人,闹得人心惶惶,这可不是酒林道道子的脾性。”
古旒看着眼前静穆威严的孟儒石像,目中,一片担忧。
孟同方虎目一瞪:“你是说,是孟钺……”
“事情,太大了,孟府不好收场,太小了,却达不到我龙庭的目的。”
古旒缓缓打开紧闭的楠丝大门,看着门外凋零的杏树,两位侍女为古旒披上肩衣。
古旒回头,看着殿堂之中那低头不语的男子,柔情不再,脸上逐渐升起威仪,咄咄逼人道:“孟同方,此事,你孟府必须调查清楚,为黎民请命,给我龙庭一个解释!”
‘兹……’
楠丝大门轰然关闭,殿堂中,沉淀出良久的死寂。
孟同方缓缓抬头,看着空无一人的殿堂,目露迷离:“旒妹,那把邪器,你就真的那么想得到吗?”
…………
“快!快!你等几人到珍药区去,说不定那小姑奶奶正窝在某个角落啃着珍药啊!”
“对,对,你们到膳厨区去看看,那小姑奶奶最喜欢抢吃老祖宗的‘九羹盘龙’了,此时说不定躲在房梁上留着口水啊……快去啊!”
孟雨倩拉着姜琉躲在屋脊上,笑嘻嘻的看着不远处慌慌张张,四处寻找自己的下人们,姜琉使劲踩了踩脚下的玉瓦,心中微微一定,不解的问道:“在你孟府中,你也躲躲藏藏的?”
孟雨倩理所当然的哼道:“躲,为什么不躲?不躲,姑奶奶怎么带你去吃香的,喝辣的?!”
正说着,孟雨倩拍了拍自己平坦的胸脯,趾高气扬的看着姜琉:“走,姑奶奶带你去一个坏蛋家里逛逛,抄他家底!”
姜琉头痛的看着孟雨倩,只见孟雨倩身手灵活若燕,几个提纵,便落下屋去,熟稔得仿佛就是为打家劫舍而生一般。
姜琉不是没有试图与孟雨倩扯清关系,偷偷溜走,结果……姜琉真的头很痛,都鼓起了包。
“希望你这姑奶奶的身份真的罩得住我吧,这孟府,水太深了,到处都是潜伏如猛虎的气息……”
姜琉滑下屋脊,双臂一荡,便滚入屋下草丛之中,熟稔得仿佛经常偷鸡摸狗一般。
孟雨倩虽然向来顽野惫懒,甚至‘为祸’孟府,但其却是大儒之像,先天近儒,年仅十二,便叩二十三座仙阁,哪怕纵观穹扉之域同龄人,也是凤毛麟角的存在,这也无怪整个孟府都是如此纵容孟雨倩。
孟雨倩其实并非孟府嫡亲,是极为偏远的旁系,甚至原本并非孟姓。
只因她在十岁之时,在择道日上一鸣惊人,先悟儒道,后化圣人古影,狼毫笔、顷天卷分毫明细,于是惊动了府中数位老祖,不顾她旁系的身份,争其在膝下修行。
所以,孟雨倩也是一种异数,举止心神毫无儒家气息,却偏偏钟儒家造化,修行境界一日千里。
浩浩天地,无穷大域,修行之风昌盛不绝。
各域虽风采各异,但大多皆有百家千道的基础传承,学童们自小便涉及各种道统,明悟己道,在十岁之时,便择道修行。
而择道之日,便是一种道统血脉的延续,在百家千道中,虽形式不同,精髓却是一脉,无比看重!
择道当日,广及古丘各地的孟府嫡系、旁族将年满十岁,有望择道的子孙送于孟府,筛选之后,择正统儒家之人留于孟府教导,视为心腹,而择旁道之人送入此道异国,后日召回。
如此这般,即保证了道统的纯正,又合纵联横,汲取其他道统的精髓,纳为己用,推成出新,尽显一种道统的存世传承之道。
而择道之时,根据幻化百家千道最具代表之物来筛选所悟之道,又根据幻化之物的完整性和清晰性来判定所修之道的天赋潜能。
而虽然各域推广修行,哪怕走商背夫都是叩开仙阁之人,但并非人人皆可择道。
或因自身所符之道不在这百家千道之中,早已淹没在岁月,销声匿迹;或所悟之道浅显不定,无法幻化;也或是道心不定,执念重重,原因不一,难有定论。
人人可修行,但却只有道心筑定,为道统谋鼎盛,为往圣继绝学,矢志一观天下景之辈,方为,修者!
所以,这是个不论资质,不论出身的开元盛世!
只可惜,姜琉失了过去,不知十岁之时,究竟是何等原因,竟未择道,如今更是陷入‘不得善终’的恐怖之中!
“小琉,屏气禁言,这个混蛋家里可是守卫森严,姑奶奶来了几次,都是无功而返!”
姜琉两人躲过多股巡查,动如脱兔,孟雨倩此时猛的停下,将顶在头上的草笼摘下,啐道:“也正是如此,他家肯定有奇珍异宝!未免打草惊蛇,姑奶奶我可是谋划已久!”
说罢,孟雨倩一脸慎重的掏出块长盒,盒身似木非木,似铁非铁,股股墨香从盒中飘出,仔细看去,盒身还在收缩起伏,就似在……呼吸一般!
“这哪来的?”
姜琉皱眉,直觉此物绝非平常,带着一种玄之又玄的气息。
“偷的。”
孟雨毫不在意的回道,继而小心打开盒子,便见盒子中别无他物,只安静的放着一张宣纸,宣纸上,唯有一字。
‘令!’
我令乾坤坼,日月因我移!
姜琉似乎隔着字迹,看到了一尊睡观日月乾坤,一令出,无有不从的存在,带着满身的沧桑,带着满身的桀骜。
此人之强,似乎,连孟老夫子都逊色几分!
你给我再偷一个!
这等存在,恐怕便是梁上妙空道中的大师,都难以近身,何论偷窃,恐怕,此人便是孟雨倩最大的靠山!
不提姜琉心思百转千回,却见孟雨倩手掌浮现缕缕道纹,缠绕在字迹之上,字迹顿时如同游鱼,游弋在宣纸之上,甚至要透出纸面,跳出宣纸的束缚!
“儒家赋我令,以此窥乾坤,给姑奶奶我带到最近、最好的藏宝之处!”
此地,还未靠近居家庭院,却已是建筑幢幢,更有悬兜点缀在沿路石柱之上,往来丫鬟白衣谦卑有度,目光沉稳,明显便是私兵。
所以,此地最好的藏宝之地,必是一方重地!
‘令’字华光一现,便包裹着姜琉两人消失在原地,连弯垂的蒲草都未掀动半点。
一个端盘侍女小心躲过来往的香车,在一扇辉煌大门外跪下,埋着头,用髻上华胜谦卑推开大门,大门上的牌匾赫然写着——
‘上赫院!’
远处,四座巍峨大山,缄默,厚重。
突而,一层薄纱升起——
起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