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有一种法,名为自身法。
一种存在于传说当中,甚至被凡人及一些修者当做无稽之谈的,法。
但显然,教导过两任府主的孟老夫子,并不在两者之中。
“坐。”
平淡的话语从孟老夫子口中传出,继而,石亭外的那股意志消失不再,姜琉跨入石亭,在孟雨倩挤眉弄眼的表情下坐在她的旁边。
“原来你叫姜琉,不是我孟府的人啊,可是,最近没听说来了哪些可以进入传道禁地的贵客啊……”
孟雨倩缩着雪鹅般白皙的脖子,看似是在询问姜琉,可那一双杏目却时时戒备的盯着孟老夫子。
孟府乃古丘望族,而古丘也是穹扉之域首屈一指的泱泱大国,从亘古走到如今,起起落落,却一直薪火相传,孟府自然也是见证了无数的风雨,所以,古丘孟府声名赫赫,每日前来拜访的客人络绎不绝。
但,人有千百不同,客人,自然也有高低贵贱。
石亭,乃孟府传道禁地之一,甚至是由孟老夫子,这一曾教导两任府主的巨擘执掌,自然等闲的客人是无法靠近。
恐怕,只有龙庭之人,或者同为望族的袍泽,孟府方会允许他们踏入这些传道之处。
毕竟,一个传承的希望,永远在那些稚嫩的血脉中!
姜琉老神在在,对孟雨倩的询问视若罔闻,丝毫看不出他是个冒牌货,鸠占鹊巢,刚刚才敲了别人闷棍。
孟老夫子面无表情,对于姜琉的身份不置可否。
那两个迟到的学童仍跪在原地,孟老夫子不说,他们自然不敢起身。
而一众学童也是心中疑惑,不知姜琉的诡辩胜败如何,尤其是最后姜琉为何扯到了自己,而更为诡异的是,老夫子居然为此破例了!
胜?
可为何那两人未得夫子的赐坐?
败?
可为何姜琉可以入坐!
一干学童自然不敢置喙夫子,只因蒲盘上的那位青衣老者即便是他们的父母长辈都十分推崇,甚至……敬畏!
刚正不阿如傲竹,正气浩然如巍岳。
他们依稀从童年的记忆中,隐隐约约记得父辈说过,上一任府主到了晚年似乎做出了有驳儒家,甚至动摇孟府根本的逆举。
结果便是孟老夫子,这一常坐杏坛,隐居幕后的夫子,走到了人前,雷厉风行的推倒府主的谬行,与一干老古董合力将上一任府主赶下神坛,废除府主之位。
最后,他悄然隐退,重归杏坛,宛若,从未存在一般。
一府之主尚且如此,一个少年何足道哉?
“修者,修道;炼者,修法。”
孟老夫子似乎也被姜琉的诡辩触动,此时看着一干好整以暇,明明是些乳臭小儿,却偏偏做成大人模样的学童,浅浅开口:“道,长存,而法不长存。”
“自古修道有不朽者,而炼法者……硕果无存,不得善终!”
不得善终!
一干孩童闻言,不知为何,心脏都慢了半拍,似乎察觉到一种大恐怖!
姜琉猛然抬头,浑黑的眼眸,第一次出现了……惶恐。
以孟老夫子的胸襟,自然不会与自己斤斤计较,尤其是在这关乎修行的通天之路上,那么……修法,真的不得善终吗?!
这,难道就是自己迟迟不曾明心、叩开仙阁的‘罪魁祸首’?!
“孟雨倩,石亭九十一名学童中,当你修为最深,你来讲讲何为道法。”
孟老夫子转而对孟雨倩说道,其面目古井无波,让人看不清心绪。
孟雨倩狠狠的剽了眼孟老夫子,却不敢过多造次,只得老老实实的回道:“修行的第一步便是以虚空中的精气为骨,道韵为神,铸造百座仙阁,所以称为百阁境。而道法,便是刻于逢十仙阁上道纹‘虚中化实’后的玄妙之力。”
“只得其貌,不得其理,少了自己的感悟。坐下吧……”
孟雨倩不以为意的盘腿坐下,嘴里嘀嘀咕咕个不停,旁人听不见,但坐在她旁边的姜琉却听了个分明:“姑奶奶一天忙着收小弟跟班、打家劫舍,哪有时间坐禅感悟,这个老不羞的……”
孟老夫子缓缓抬起手臂,露出一张足以让所谓的大家闺秀自羞的手掌,手掌嫩如婴儿雪肌,掌纹看似无序,但却在无序中述说着大道至理。
道纹,成了掌纹。
一朵半亩大小的彤云从悬崖上落下,却被孟老夫子只有五寸大小的手掌托住。
没有违和,没有诡异,似乎本该如此,就如大江东去,昊日西落一般。
彤云在孟老夫子手中成了一座仙阁,霞光赫如星,随着孟老夫子的话语,仙阁逐渐幢幢,依次铺满手掌。
继而一位位裹衣遗民、一尊尊圣贤、一只只苍古荒兽沿着仙阁向上走去,走入孟夫子掌心的虚空。
“踏仙梯,百宫阁,一步一轮回,一踏一生死。”
“一梯便为一仙阁,中有上古遗民秉薪火求生的昔影,也有不朽于岁月中圣贤教化苍生的杏林,更有莽荒蒙昧的荒兽食气吞月的古貌。这便是孱弱的人族于无尽虚空中寻求自己净土的天梯,而百阁之后,便是……净土。”
“所以,无虚空,无道法。”
姜琉坐于原地,本奢求孟老夫子继续深究‘修道与炼法’,但最终却无奈的发现,老夫子似乎不愿多谈,即便偶然纵向提起,也只是浅尝辄止。
老夫子口中的金玉良言虽对在场学童来说,足以点亮虚空中的灯塔,指引方向,但对于自己而言,却只能巩固见识。
毕竟,没有足够的积累、过人的天资与气运,他怎能悟得‘驭气步’,这一连孟老夫子都不愿深谈的自身法!
非道法之法,非虚空之力,便为‘自身法’。
古籍上只有记载,却没有传承,只因自身法,乃体内筋骨、血脉、气节、穴窍与一种玄之又玄的存在共同构成,属于自身,旁人难以觊觎,更无法传授。
除了自创,那就只有在沧桑岁月中,某个后辈与先贤一时神交,机缘巧合之下,方可重现一式‘自身法’的点滴风采,却也大多乍然一现,彗星掠尾,令人神往。
而姜琉却心知肚明,他如今的自身法‘驭气步’与那位道藏之祖:观法相比,犹如萤火与浩日。
气者,盈十方,通日月。
而驭气,则是以无上之资,强行驾驭天地之气,可谓与道家一向随缘的道念截然相反,那位道藏之祖可以做到,不单单是修为的原因,胸襟,也是关键。
君不见,蝇营小人怎能心怀天下,**妖寇怎能救济苍生!
姜琉做不到,所以,他的‘驭气步’只能短暂腾空,但,这也是百阁境无法奢求的神异,盖因,此乃仙阁之上的境界!
“我等修行之人皆身处真我之境,却在虚空之上缓步修行,虚空无边,极易迷失,故需明理见心,点燃道心,在无尽虚空中寻得自己的方向。”
“凡俗没有道心这一说,但凡修者,都至少是道心初定的境界,其上分别为道心筑定、常定、胎定,道心常定者,便可一力破灾、渡难,便是劫,都有一线希望跨过。”
‘嗡……’
一道悠远钟声响起,敲碎了姜琉的杂念,姜琉抬头,孟老夫子早已不见。
蒲盘,黯如尘埃。
香炉,冷如冰霜。
似乎,它们的主人从未出现,更未存在。
“好了,走了,小跟班……”
孟雨倩戳了戳姜琉的肩膀,看其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猛然拉起姜琉,仗着自己比姜琉高上半个头的身高,一副大姐大的派头:“不错,有我姑奶奶的风格,敢正面与这些老家伙交锋,对我脾气!走,我带你去吃香的,喝辣的!”
“散课后,孟老夫子在哪里静修?”
姜琉对孟雨倩的‘招揽’视若罔闻,依旧不死心的问道。
“哦,他啊……”
孟雨倩把姜琉放下,指了指悬崖下的滑壁石峦:“想找他啊?嘿嘿,跳下悬崖,你就会遇到一个白胡子老爷爷,然后……”
孟雨倩看着姜琉冷漠的表情,讪讪一笑:“他在天上,云里飘着呢。”
“让路,让路,小胖子,说你呢,挡着姑奶奶路了!”
“孟蝶,把你的木牌……算了!今天姑奶奶心情好,不要你的儒种了!哭什么哭,不要还哭!”
“老六,你往哪里跑……”
孟雨倩指点江山,拉着姜琉,所过之处,学童尽皆避若蛇蝎。
姜琉回头,看着伫于悬崖上,不知被多少风雨浸刷的石亭,而石亭外,彤云滚滚,舒卷起伏,或许,在那云深处,有一个老者,此时也看着姜琉。
“你们,决定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