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和着微风,很快就把青石道路上的血迹和尘土冲刷吹散,慕怀风重新穿上早已湿透了的白鹿皮靴,将折断的长剑和碎为四半的墨玉拿在手上,从小姑娘手中接过了那把黄色油纸伞。
油纸伞很大,大到足可以遮下俩个人,慕怀风为小姑娘撑着伞,他也没有再淋到雨,只是散乱的头发和碎布条的长袍,让少年郎看起来很是狼狈。
因为受了很重的伤,他的脚步有些虚浮,走得极慢,或说成挪得很慢。
小姑娘没有说话,显得很平静,平静的看着前方,平静的看着雨滴从油纸伞边缘滑落,平静的想着南门鸿才与他的交谈。
十五岁的少年郎刚好比小姑娘高一个头,他也很平静,平静的撑着伞,平静的看着前方,平静的保持着与她俩个拳头的距离。
一切都很平静。
不知何时,手提断剑的少年停了下来,看着席萝,真诚道:“谢谢。”
小姑娘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竹林外,声音平淡清冷,“我只是恰巧路过。”
慕怀风低头想了想,认真道:“谢谢你的恰巧。”
席萝转头看了一眼少年胸前的血迹,声音有些不耐,“朗殊,我们得加快点速度了,不然天黑都别想回到烟云水榭。”
他低着头,声音有些怯怯,“我受了伤,走不快的,要不你先走?”
小姑娘挑了挑眉,似是不满意这个提议,心念微动,从纳戒中取出一颗翠绿色的丹药,递给了少年。
“返命丹?”慕怀风看着她手上的丹药,惊疑的声音牵动了肺腑,又是剧烈地咳了起来。
他在族中的典籍上见过这种丹药,只要不是被人直接砍掉脑袋或震碎心脏,此丹药都可救人一命,慕家虽为云阳五世家之首,可也未曾拥有此种灵丹。
席萝看着他,声音有些嘲弄,“没想到还有几分见识,吃了它。”
慕怀风有些犹豫,没有接话,也没有伸手接过那颗返命丹,或许是腾不出手吧。
“腾不出手?那我抬着伞好了。”席萝从少年手中接过黄色油纸伞,俩人间的距离也只差了一个拳头。
慕怀风在湿漉、破碎的长袍上蹭了蹭手,接过了那颗返命丹。他突然觉着手有些沉重,油纸伞有些沉重,心有些沉重。
雨后的味道甜甜的,地面上坑坑洼洼的水镜好似都凝结住了,隐约可以听到远处青翠竹叶的滴水声。
“不要再言谢了,我只想让你走得快一些。”小姑娘收了伞,平淡道。
慕怀风看了小姑娘一眼,不再迟疑,将返命丹吞入了腹中。灵丹入体,慕怀风顿觉有一股清泉流经五脏六腑,不断修复着被枭长空震碎的奇经八脉。
他的脸色不那么苍白了,只是身上的行头看起来还是像个小乞丐,他在心里默默的说了声谢谢。
小姑娘静静地看着他,神魂感知着他的体内情况,微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小脸也像是被这场雨洗过,变得更加灵秀了。
待小姑娘回神,发现与他的距离有些近,她有些慌乱,下意识地往后撤了一步,眼睛看着竹林方向,轻声道:“雨停了,走吧。”
她将油纸伞递给了他,当先一步朝前走去。
胸口还有大片血迹的慕怀风看着手中油纸伞,心中疑惑:作为影卫,伞也需要拿吗?
他没有说什么,一手拿着折断的长剑,一手拿着黄色油纸伞,安静跟在她身后,依然是五步的距离。
一场新雨将石拱桥旁的那片竹林洗得越发青翠,慕怀风走过竹林时,伴着风吹竹叶的声音,一股淡雅清香的气味扑鼻而来,恰如方才服下的返命丹。
快行至拱桥的时候,小姑娘转身问道:“朗殊,大长老与你谈了些什么?”
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平静些,可能因为太尽量,她的呼吸都比平常重了些。
慕怀风抬起头,似没想到她会这般问,想了想后认真道:“大长老没让我监视你。”
她怔了怔,心想这算怎么一回事儿?不过随口问了问,回答怎地这般直接?难道自己表现得还不够自然?
恢复气力的少年郎不知道她的想法,低声反问道:“还不走吗?”
“这就走!”她恨恨地说道,却没有半分挪动步子的意思,忽地想到了什么,“朗殊,方才你是在命令我?!”
慕怀风嘴角抽了抽,想着这个女生的思维未免太……太别具一格了,低着头没有说话。
“你很喜欢吃粉蒸鸡?”
慕怀风看着小姑娘,想着你管得也未免……太多了吧,嘴上却诚实道:“倒也谈不上喜欢,只是很久没吃了。”
席萝挑了挑眉,不容拒绝道:“唐不拉的粉蒸鸡最为出名,既然你很久没吃了,那么此次出使,你随我一块去。”
一手提剑、一手提伞的少年想着先前的遭遇和那黑衣男子临走时说过的话,认真说道:“影卫,最重要的就是服从。”
这句话他今天说了俩遍,俩遍的意义都相同,那是小姑娘让他别再说的俩个字。
--谢谢。
席萝嘴角浅笑,没有再说什么,示意了一下,二人朝着竹林外的烟云水榭走去。
……
……
一场雨有时候带来的不是新生,而是更加寒冷。
不知何时,竹林外出现了一男一女,男的一头银发,气质阴柔,整个人宛如择人而噬的毒蛇;女的身段妖娆,眉间一点朱砂,此时正依偎在男子怀中。
郁菲看着烟云水榭方向,手指在男子胸前画着圈,娇滴滴道:“没想到她居然真的出现,救下了那名叫朗殊的影卫,这可不大像她的风格啊。”
银发男子视线低敛,反问道:“她就是她,何以说不像?”
郁菲微恼,停止画圈的动作,问道:“难道这样的她,你仍喜欢?”
千冥低头看着怀中的尤物,一字一句道:“我不喜欢任何人,我只喜欢占有。”
极尽妖娆的郁菲挑了挑眉,继而问道:“那我呢?对我,你也只是占有?”
千冥用手摸着她的脸,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你们女人,总喜欢在意这些不算问题的问题。”
八方影刹的郁菲对面前男子的回答有些不满,将那只好看的手挑开,“正因为是女人,才在乎自己爱的男人爱不爱自己。”
千冥没有说话,只是眉眼更加阴柔,握剑的手更用力了。
郁菲看着眼前自小便跟在其身后的男子,离开那温暖的怀抱,后撤一步道:“我现在终于懂了,你和枭长空那个疯子没什么俩样。”
眉眼阴柔的千冥似笑非笑,“我跟他自然没什么不同,要不然我请他拦截那小家伙的时候,他怎会二话不说便答应了呢?”
郁菲脸上带着嘲弄,似要还击一程,“可你怎么也没想到,南门鸿才和我们的安排,居然会被你苦恋的席萝破坏吧?”
“这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有什么关系?还不是逃不脱被占有的命。”
千冥看着她,声音如雨后的风,不大冷,却让人下意识打了个寒颤,“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俩件事要做,其一是更靠近那个位置些,其二是要杀个人。”
教中极擅长收集情报的女子挑了挑眉,低声问道:“此次诸国之宴会是我们的机会,至于杀的那个人,是那个叫朗殊的小家伙吧?”
千冥看着竹林尽头,阴冷道:“阻止我占有她的砂砾,还是早些除去的好。”
郁菲撇了撇嘴,说道:“那朗殊容貌灵秀,气质清雅,被你除去实在有些可惜。”
银发男子眯着眼,似笑非笑的打量着她,“你看上他了?”
妖娆女子脸上充满笑意,反问道:“你吃醋了?”
“谈不上吃醋,就是觉着自己手中的玩物,突然要玩别人,有些不适应。”千冥冷笑道。
对他的话,郁菲没有生气,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么说,为了消除你对她的占有欲,我只好杀了她。”
千冥嘴角轻扯,道:“你打不过她。”
“八方影刹她能排前三,甚至直逼当年的那俩个家伙,但有时候杀人更多的是靠脑子;我想出使之事,有我的参与,会变得越来越有趣呢。”
郁菲脸上笑意更浓,只是无比冰寒,都快要冻凝了眉间的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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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雨减轻了这个季节的燥意,慕怀风先去园子里看了看自己种下的菜籽,想着昨天刚浇的水,今天又下了一场雨,种子不会被泡坏吧?
他又看了看数株海棠,一场雨的来临并没有让它们重新焕发出活力,依然光秃秃的,远处篱笆在雨水的洗礼下,看着更加倾斜了些。
慕怀风回到房间,将断了的长剑和那把油纸伞放在窗台旁;用大木桶洗了一个热水澡,重新换了一套崭新的衣物,他没有洗那件如破布一样的雪白乞丐装,只是将它和白鹿皮靴折叠好放在了陈旧的衣柜底。
他需要用它们来记住一些事,整理好这一切,他盘膝坐在床上,开始了每天的聚气养神。他不知道随着丝丝玄气的入体,开明阁外的无尽雾气都要浓厚了些。
同以往一般,慕怀风体内没有一丝玄元留存;他有些郁闷,心念微动,整个人出现在了开明阁中。
看着明晃晃的夜明珠,先前的郁闷这才缓和了些,再看向悬在半空的那截断碑,总觉着断碑和以往有些不同,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同,直观感受就是
--这截碑,没以前黑了。
他没有继续在碑上花功夫,弯腰捡起了南门鸿才送给自己的那枚纳戒,一缕神识侵入其中,霎时一个很大的四方芥子空间出现在了他眼前。
其中堆放着密密麻麻、散发着亮光的晶石,当然,没有开明阁中的夜明珠亮。晶石堆旁有一个案架,他从上面拿起了那本铭文通鉴,想着那眼窝很深的男子真的没有骗自己。
案架上除了铭文通鉴,还摆放着一张陈旧古朴的羊皮卷,慕怀风将其拿起,心下微惊,喃喃道:“既然您有这方子,为何还留在苍焰神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