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教王旨意。”
南门鸿才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消失了,从怀中拿出一卷明晃晃的锦布,站起身宣读道。
所有人都跪倒在地,慕怀风瞥了一眼锦布,总觉着和金陵帝都的圣旨没什么区别,一样的不可抗拒,一样的威严不可侵,一样的明晃晃刺人眼眸。
“南方三十六个弹丸小国,已被我教统治数十载,长年的臣服岁贡定会使其生有反心,但本王毫不为意,一群乌合之众,又能奈我何?没想到我之放任不管竟助长了他们的狼子野心,此次所谓的诸国之宴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明面上打着各国后辈交流武道的旗帜,背地里却暗中密谋如何兵发我教。现今命席萝出使唐不拉、鞠梦出使乌兹,将诸国之宴破坏,让那些不知死活的各国知晓天威不可犯,神教不可侵!”
“刻世间不忿之事,杀天下该杀之人!”口号并不嘹亮,但很干脆,待大长老收了锦布,众人这才起身。
南门鸿才示意众人重新坐下,看着千冥和郁菲,嘱托道:“左护法去了剑门关,教王也于昨日开始闭关,准备冲击玄灵后境,如今留在教中的八方影刹只有你二人,还望你们共同协助我,打理好教中事物。”
千冥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紧了紧握剑的手,起身道:“我相信大长老定有所安排,如无其他事,千冥先行告退。”
郁菲最后看了一眼安静坐着的席萝二人,同样起身告辞,临行前自然说了些殚尽竭力为教中谋福祉的漂亮话;在她看来,与不喜欢的人一起吃饭,真的很不习惯、或说不喜欢啊。
眼窝很深、四方脸庞的男子脸上布满笑意,没有对二人稍作挽留,也没有起身相送。
慕怀风没有在意郁菲临走时的目光,也没有看还在冒热气的粉蒸鸡,他神情微惘,唐不拉、乌兹等小国乃云阳王朝的附属国,何时暗投了苍焰神教?还有南门鸿才提到的剑门关,那是云阳第一军神、同时也是自己世叔--柳沧澜镇守的塞外边关,左护法去那里有何图?
“还不走吗?”
慕怀风想着这些,竟一时没有回答席萝的问话。待他回神,正见小姑娘站着、一脸寒霜的看着自己,他知道小姑娘说这句话,不是征求自己的意见,而是代表着她有些恼怒、甚至是愤怒。
“我……我还没有吃饱。”少年避开她的视线,看着桌上的佳肴,声音有些不自然。
席萝的手紧紧握着,很小很白的手显得更小更白,她就那样盯着慕怀风,没有再说一句话。
少年的惘然,在鞠梦看来就是不安,她从座位上起身,脸上报以浅笑,“席萝,你这影卫倒是个实诚人。既然他没吃饱,就让他吃好了,万一哪天被你杀了,也免做了饿死鬼。”
小姑娘不为所动,就连视线都不曾挪移半分。
大长老南门鸿才适时征求道:“席萝,你这影卫没有吃饱,不如稍留片刻?”
小姑娘转身对着南门鸿才施了个万福,声音并未有半分退让,“大长老的好意,席萝心领,但诸国之宴不解决,以后恐连温饱都是问题,更不用说吃饱了。”
说完后她看了一眼低着头的慕怀风,神情冰冷;将一柄户撒刀视为闺中宝的鞠梦在一旁挑了挑眉,面容古怪。
南门鸿才站起身,看着小姑娘宽慰道:“诸国之宴不过小事,倒是席萝你过忧了。”
席萝说道:“诸国之宴关乎教中存亡,自不敢怠慢,为了寻求解决之道,席萝先行告辞,至于某人还没吃饱,就让他留在戒律司继续吃,只是有劳大长老了。”
南门鸿才看了低着头的少年一眼,叹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就让朗殊留下来吃饱饭再走。”
席萝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朝着戒律司门外走去,脸上早已恢复平静,看不出悲喜;鞠梦脸上笑意更浓,对着南门鸿才请辞后朝着小姑娘背影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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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凉如水,戒律司门口的灯笼发出淡淡的光,将院墙下的二人映照得越发清冷如水。
“鞠梦,为什么拦我?”小姑娘看着眼前的素衣女子,面无表情的问道。
鞠梦似没有听到她的问话,打量了她半响,反问道:“你看上那个小子了?”
席萝看着远处夜色中的竹林,没有回答鞠梦的问题,这在她看来是个不用回答的问题。
对于小姑娘的无视,素衣女子气质依旧淡雅,自顾自说道:“我与你相识多年,从未见过你心绪如此波动,如今竟会开始讨厌一个少年郎……真是稀奇。”
席萝看着她,想着白天河沟旁的猜测,声音越发清冷,“鞠梦,你我相识多年,就更应该知道我的脾气,开始讨厌,就意味着准备杀人。”
鞠梦摇了摇头,肯定道:“我说的讨厌不是杀人的讨厌,而是喜欢的讨厌。”
不知从何方吹来了一阵风,小姑娘盯着鞠梦,眼神变得锋利了很多。
“动怒了?”鞠梦看着她,挑眉道。
小姑娘没有回答,绕过素衣女子,朝着远处夜色中的竹林走去。
鞠梦看着她的背影,略微加大了声音,“对于此次的诸国之宴,你想怎么解决?”
“还能怎么解决,无非就是杀人。”席萝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清冷的声音伴着夜风传到了鞠梦耳中。
“鞠梦,我得提醒你一句,可别为了薄情郎,白白断送了自己。”
灯笼的光将女子的脸照得有些苍白,她看着小姑娘消失的方向,喃喃道:“席萝,你总有一天会明白我的,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鞠梦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戒律司,一袭素衣消失在了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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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律司正厅,南门鸿才看着低着头的少年,没有说话;慕怀风想着方才那些问题,也没有说话,更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既然不饱,为何不继续吃了?”南门鸿才微微笑,好奇问道。
慕怀风看了一眼窗外面的夜色,没有说话。
南门鸿才继续道:“你在想着唐不拉等国为何会暗投苍焰神教,左护法为何会去你柳世叔镇守的剑门关?”
慕怀风微惊,他不明白这眼窝很深的男子为何会知道自己的想法,抬起头看着这智谋无双的中年男子,想要从对方脸上看出什么。
少年没有问原因,可南门鸿才还是回答了他,“别忘了,这里是苍炎神教,除了砂砾,最不缺的就是信息。”
慕怀风又将头低了下去,他的眼神有些黯淡,那是内心想法被人看穿后的无力和不甘。
“我忘了这里是苍焰神教,更忘了这里是戒律司……最重要的是,我忘了您是智谋无双的智囊。在您这样的人物面前,再多的想法都是可笑的。”慕怀风盯着那双新换上的白鹿皮靴,轻声道。
南门鸿才看了少年一眼,他不可能因为一个十五岁少年郎看似赞美的话而沾沾自喜,叹了一口气道:“可惜,你想的那些,不是你应该想的,就算想了也没有意义。”
“长老,那我应该想些什么呢?”
南门鸿才说道:“你应该想你脚下的白鹿皮靴应该挺贵吧,粉蒸鸡凉了就不好吃了,汤里的鱼是不是来自金陵外的那条河?”
慕怀风看着桌上的菜肴,轻声道:“长老,想这些也是没有意义的。”
南门鸿才笑了笑,道:“如果想这些都是没意义的,那你更应该想我今夜为何要将你留下来?”
慕怀风抬头望向对方,十分认真地问道:“长老,那又是为什么呢?”
南门鸿才眯了眯眼,道:“因为我想帮你,帮助你离开。”
少年微惊,加大了声音,“长老,这又是为什么呢?”
南门鸿才看着窗外面的夜色,负手而立,“不提你那名满大陆的父亲,单论你们慕家,对我就有莫大恩情;最重要的,我欠那个人一个交代。”
看着那有些略显佝偻的背,慕怀风小声问道:“我能知道那人是谁吗?”
眼窝很深的男子没有立刻回答他,但少年看得出来对方心绪很乱,因为南门鸿才负在身后的手在微微颤抖。
很长时间过去了,窗外的夜色漆黑如墨,似乎男子有了面对的勇气,转过头说道:“我一直有愧于闻人楚河。”
慕怀风微惊,他想起了族中武典阁前那个颧骨很高、只有左眼能视物的光头长老,对方曾指点过自己惊雷剑法,更是以身说教,让自己完全掌握了浮光步。
南门鸿才看着他,出声道:“看你的神情,你应该想起他来了。”
慕怀风知道瞒不过对方,点了点头,老实道:“是的。”
这位仓央神教的智囊苦涩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懊悔,有些难以释怀,“他那只眼睛是我刺瞎的。”
没有想象中的询问,少年安静坐回了椅子上,只是心中的微惊变成了错愕,良久才开口道:“我知道了。”
南门鸿才挑了挑眉,似没料到眼前旧主的儿子竟是如此平静,声音有了丝丝起伏,“难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要刺瞎他?”
慕怀风看着他颤抖的手,平静应道:“如果是个悲伤的故事,我还是不要听了。再说,我看长老您忍得很难受。”
南门鸿才这才发现自己失态,自嘲一笑,“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无法面对。也罢,就让它烂在心里咯。”
慕怀风没有说什么,只是善意地对他笑了笑。
南门鸿才从怀中掏出一个纳戒递给他,道:“这是我这些年收集的小玩意儿,也许能帮助到你。当然,其中的铭文通鉴就当是物归原主了。”
慕怀风神情微惘,小时候坐在喝醉了的老爷子腿上,隐约听到过慕家曾拥有一本名为铭文通鉴的奇书,其中记载三千阵法,万般星辰变化,乃天地间难得的至宝,只不过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遗失了。
他没有问南门鸿才为何会拥有铭文通鉴,只是平静地接过了纳戒,在他看来,铭文通鉴本是慕家的东西,能拿回来自然最好,不能亦是天意。
少年所求的,只是理所应当、顺其自然;他是一块莹白色的玉,不是华丽而耀眼的,却有着一股清澈的魅力,他一直在追寻自己的本心,以一双不挑剔的眼睛看世界。
“谢谢长老您的邀请,我想我应该要离开了。”慕怀风起身看着南门鸿才,平静施礼道。
南门鸿才有些诧异,似没想到眼前少年没有感谢他给的纳戒,反倒感谢起了一顿饭,转念一想,没有这顿饭,更遑论其他?
帝狮之子,哪怕修行不成功,亦是非常人能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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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悄然而逝,东方的一抹白如利剑般将万里黄沙切割开来,清晨的风将天空洗得格外的蓝,桌上的菜肴早已凉了,就连慕怀风喜欢吃的粉蒸鸡都没了热气,其上覆着一层厚厚的油渍。
南门鸿才看着慕怀风,弯下身子,原本佝偻的身形更显佝偻,恭敬道:“您能来赴约,深感荣幸。”
慕怀风离开了,走的时候有些匆忙,都没听到那眼窝很深的男子口中的‘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