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到了,渐有春雷,百虫始鸣。
春朝,本就是热闹的,而大陆上亦是热闹非凡,五大学院的招生仪式也在正月里开始启动。
一时间,大多为人看好的年轻后辈纷纷收拾行李,踏上了漫漫修道求学之路。
世人的眼光和心思,都放在了这十年一遇的空前盛况上,其中当年武道一连破八转、辗转流落苍焰神教的少年依旧不动声色,不为世人所瞩目。
也不曾留意到在那个没有名字的破旧园子里,在那场淅沥的雨幕中,泥土的腥味背后隐藏的真正血腥。
真正的血腥,不见血。
相反,会是曾经的信誓旦旦,会是曾经的欢声笑语,会是曾经的温情脉脉……
世间幸运事,往往起始于回忆二字,世间遗憾事,大多在于那只是回忆;只可惜,遗憾事多,而幸运事少。
回忆,终究是回忆,是会碎的。
小姑娘又摘下一片沾满雨水的花瓣,正欲放入口中,少年一把拉过她的手,“食花,这习惯真的不好。”
席萝神情微冷,看着近在咫尺的清秀脸庞,不急不缓道:“我喜欢。”
慕怀风看着她清冷的眸子,慢慢松开了手中冰凉,神情有些低落,原来自己还是左右不了她啊。
他视线低敛,没有看到小姑娘隐藏得很好的那丝慌乱。
可少年不知道,自己今日的一句话,让生性冷淡的她记了一辈子,也暖了一辈子。
更不知的是,当他们日后在忘川河分别后,那个在玉京城苦苦等他的女子,十年来,没有再食一片花。
原来,那些你不愿、或不让我做的,我嘴上没答应,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都照做了。
席萝咀嚼着那片海棠花花瓣,微苦,很不是滋味,“朗殊,此次前来,是有一桩任务交予你……入金陵,杀百里阳波。”
她顿了顿,整个人显得很平静,少年也很平静,只是握伞柄的手用力了些。
他有些不明白,彭光贵曾在烟柳巷明言此次刺杀由席萝亲自执行,如今青丝微润的她竟将任务交给了自己?
有过一番密谈,席萝对身侧少年也有了一定了解;云阳慕家、帝狮之子、九层武典阁,皇族联姻……
她将一只手伸出伞外,让雨滴在手心,声音有些疲惫,“朗殊,可想听听我救你的往事?”
慕怀风想着她当初在殿上说过的话,看着灿烂的海棠花,轻声道:“你曾说那只是一时兴起。”
“你信了?”
“我只是记下了你说的话。”
席萝默然,微握住手心的雨滴,“我救你之日,风雨大作、雷声滚滚,走在通往白月宫的那条官道上,脑袋一片空白,就担心头顶上的雷别把我俩给劈了。”
慕怀风神情微异,他觉着小姑娘有些不同,似乎……没以往清冷了。
席萝咽下那片味道其实不怎么样的海棠,“还有……其实你真的挺重的,若当时我不是气武境的武者,都不一定能将你从金蟾岭……抱回来。可即便那样,当我走到蔷薇花海时,我手臂还是有些酸痛。”
金蟾岭,是祁连山脉中的一处险地,与鸡鸣山相邻;奇峰异石,因形似金蟾而得名,当初慕怀风正是被人从岭顶打落。
慕怀风看着她娇小的身影,被这样的一个小女生……抱着,着实很有心理压力,可比悦心叫自己姑父有压力多了。
他眼神很明亮,想了想,小声道:“背着,是不是会更好一点?”
席萝翻了个白眼,平淡道:“我觉着,将你扔在荒郊野岭被野兽叼走,最好。”
慕怀风撇了撇嘴,对她,这就是少年最大的抗议。
席萝背对着他,却像知道少年做了什么动作,挤了挤鼻子,很白很小的手轻轻一翻,水滴在手心边缘将落未落,“朗殊,此次入了金陵,就不要回来了。”
一时间,只闻雨水打在油纸伞面的啪啪声,小姑娘手心边缘的水滴终是落向地面。
慕怀风微惊,加大了声音,“可是南门从事的意思?”
在他看来,偌大个苍焰神教,会帮助自己离开的人,除了现如今为月使的彭光贵,就只有当初因一顿晚宴而有所交谈的南门鸿才。
彭光贵虽说羽翼渐丰,可远远还没有拥有能让自己离开的实力,要不然也不会有烟柳巷的碰面;想来只有那时刻堆笑的男子……再者,席萝与对方有过密谈,一切看起来都顺理成章。
至于眼前的少女,少年不是没想过,可实在是没有让自己离开的理由啊。
席萝面露思索之色,收回湿润的小手,从纳戒中取出一紫檀木小盒子,道:“师傅还让我将这交给你。”
既然你找到理由,那我便顺水推舟,有些事、有些情感,你不知道……也好。
慕怀风接过盒子,用大拇指轻轻将盒盖启开,一颗滚圆透亮的丹药静静躺在其中,看着眼前羊皮卷上记载的丹药,道:“你与南门从事之间……”
“我与师傅之前确实有所猜忌,可你也说过,我们相处时间那么长,总是有些香火情的,再说师傅他老人家宽宏大度,哪能真跟我置气?”
席萝取出一份秘报,道:“南门师傅还交代,他知道你与百里阳波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友,可你若回了慕家,可得小心提防些。”
慕怀风将盒子收下,摊开那份从百里家游隼截获下来的密报,看着熟悉的字迹,少年神情没有任何大的变化,只是呼吸重了很多。
密报上只有简单的三个字。
--寻风,斩!
席萝看着他,轻淡道:“南门师傅知道你很难相信,可我得提醒你,当初我在救你之际,曾将那黑衣人顺便杀了;值得一提的是,那人右脸颊有三颗红痣,不知你可有印象?”
慕怀风没有说话,下意识里低了低头;怎么会没有印象?
他清楚地记得对方叫郭余粮,来自幽都边境,并不冷酷,相反有着庄稼汉子的朴实憨厚……
最重要的是,他每次遇到对方,都执的晚辈礼,亲切地喊一声:郭叔。
慕怀风把伞递给席萝,本以小姑娘的性子,哪轮到自己撑伞?
可看着眼前的少年,她没有说什么,规规矩矩的接过了油纸伞。
雨,本就寻常,无声地飘洒在不远处的瓦砾间,新抽的柳芽上,淋湿了院子、淋湿了海棠,淋湿了少年的心……
慕怀风将那份密报折好装进袖里,吐了口气,觉着轻松了些,他同样没有说什么,垂在身畔的双拳渐渐握紧,脸有些白。
不知道是雨水还是嘲讽,或者兼而有之。
当他发现密报上有自己熟悉的笔迹时,他真的很不解、或说愤怒,比当初被设计而遭侮辱时还要愤怒无数倍。
因为他对那个从阳关道溜出来找自己的家伙抱有很大的期望,就算当初在金蟾岭已经认出了黑衣人的气息,可他还是不大愿意承认,自己的坠崖与对方有关。
直至看到看到密报时,所有的期望都变成了笑话,他从未怀疑过的朋友,竟想着让自己身首异处,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
他需要一个解释。
席萝并没有给他解释,看着油纸伞边缘,道:“比起事实,人们往往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这世上不是没有丑陋和险恶,只是人们习惯性忽略了去,这样就显得光明善良,可朗殊你不觉着,这样活着很……自欺欺人?莫不是你连自己都骗?!”
慕怀风还是没有说话,紧握的手渐渐松开。
席萝收回视线,语气缓了些,“朗殊,此去金陵,将这把伞带上吧。”
她的想法很简单,他这一去,恐再难见面,油纸伞留在他身边,万一想起了自己……不过应当不能吧。
算了,反正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有个念想也挺好。
这位掌管各国往来贡品的杀手神情平淡,似想到了什么,又摘下一片海棠花瓣,问道:“朗殊,你可知海棠花为何无香?”
席萝和彭光贵带来的消息,自然让慕怀风烦闷不悦,但熟读万卷书的他自然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愤怒与悔怅里,就算当初隐隐知道好友的背后一刀,他都未表现出什么。
只是把时间用在了有价值的地方、比如用力的活着,这种表现有时候给人的感觉,便是百折不挠。
慕怀风看着艳而无香的芬芳,想着自己翻阅过的哪本书籍有过相关记载,却发现偌大个武典阁,竟没有一本典学提过有关海棠的记载,一时沉默无言。
席萝把伞抬高了些,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没有等到慕怀风的答案,她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丢掉那片花瓣,将油纸伞交到少年手里,冒雨朝着园子外走去,如雨水般清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别忘了今晚的抽查。”
慕怀风接过伞,看着她的背影,仍没有说什么;他学着小姑娘的样子,摘了一片海棠花瓣放入嘴中,味道并不好……微苦。
他回到房间,将油纸伞放在窗边,在桌旁发了半天呆,想着先前的那番谈话,觉着情绪有些燥乱不安,端起凉茶壶灌了半壶下去,也没能冷静些。
他干脆脱了湿透了的靴子,将其放在墙角晾着;爬上床盘膝坐定,闭目垂帘;只是刚一闭眼就突然睁开,因为他惊奇的发现,自己体内有玄元积蕴了。
对这奇异的现象,慕怀风可谓比知道好友让人杀自己还来得震惊,随后少年无奈的发现,即便玄元流转脏内肺腑,可自己仍是没有丁点儿修为,这样看来,还是没有实质性的意义啊。
与此同时,他也很好奇,为何会出现这样的现象?
可思来想去,都没有找到合理的答案;甚至都没有将这件事与那有着柳姬别号的女子联系到一处,更不知道,此时体内的玄元,正是反噬对方的气势运道而化。
他重新闭上眼睛,丝丝天地玄气透过微湿的长衫,钻进他的骨骼腑脏,在体内循环一周天后,不出意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消失不见;自始至终,慕怀风体内都只有那莫名多出来的、好比一碗水的玄元静静流淌。
春雨贵如油,可今日这一场似乎格外的贵,如烟如雾般下了一整天,黑沉沉的夜悄然而至,月亮昏晕,星光稀疏,整个大地都似乎沉睡过去了。
慕怀风结束了每日的修行,把几件干净衣物和俩双靴子整理好放入开明阁中;当然,少年没忘了当初小姑娘在土里长酒楼交给自己的那几张生根面皮。
他站在窗前,可以看见正在滴水的竹篱笆,可以看见远处青翠的竹林。
他仰头看了眼天空,觉着时间差不多了,转身抱起桌上的一摞书,出了小院。
走进烟云水榭,清荷依旧在夜风轻曳,那株不知道年岁的元宝枫依然安静立在重阶前,其上的俩串风铃仍是响个不停,像年轻男女的欢声笑语。
微亮的油灯将整个书房映得轻柔温和,慕怀风走到书桌旁,却发现摞摞文书密卷间,小姑娘伏于案前,沉沉睡去了,嘴里还咬着出自东越的硬毫毛笔。
慕怀风轻轻放下书,就那样站在桌旁,静静看着熟睡间眉头还不时拧着的她,柔和的光线落在她的脸上,变得更加柔和,于是她的容颜没有变得更清晰,但却更美丽,美丽中甚至隐隐带上了某种神圣的意味。
不知何时,席萝醒转过来,觉着身边少了些什么,却发现桌上多了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子,放下手中的硬毫,视线落在一侧的书籍上,第一本便是《上古连山氏系辞》。
辞,是真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