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慕怀风已记不清。
他只记得与彭光贵一杯接着一杯的喝,对方醉没醉他不知道,也可能是面庞太黑没看出来。
他想着那一袭蓝衣,只觉杯中酒也不那么烈了。
清瘦的肩、细弱的腰、很白很小的手、安静澄澈的眸……清冷动听的吩咐声徘徊不去,那说话总是冷冰冰的小女生,占满了少年整个思绪。
小时候博览群书,无意中翻过秋冬湘于闺中写下的《冬厢记》,讲的是那男女间的那点事儿,人约黄昏后,泪满春衫袖;泪眼看花花亦悲,乱红飞过草木摧。
当时,比现在年轻太多、或说稚嫩的慕怀风没觉着书中的凄美故事有多感人;只想着作者秋冬湘作为青云榜上排名不低的女子,修习悟道、写书编稿俩不误,未免太天才了些。
倒是腰跨大夏凉雀的小仆人惜君看得津津有味,被书中故事所染,哭得稀里哗啦,几天都吃不下饭,硬是要让慕怀风带她去南方天一水学院看一看,顺便拜访一番位列‘天一七秀’中的奇女子,哪怕远远瞥上一眼,也是极好的。
闭上眼睛,便是天黑。
此时脑袋迷糊的少年,心底也很迷糊;他不明白自己对小姑娘的感觉,是对对方遭遇的同情,亦或是《冬厢记》提到的‘南国采红豆,情留一点痴。”的喜欢?
他只知道,自当初有了个背书的任务,每三天不见上小姑娘一面,心里就觉着空落落的;此时听到她难以接受的遭遇,他显得很平静,只是鼻息微重了些,举杯的次数多了些。
究竟是怎样复杂的感情他不知道,却着魔般停不了;与此同时,他迫切的想得到一种力量,一种至少可以保护她的力量。
“情不知所起,不知所踪,亦不知何时终?好一个冬湘写冬厢,一本书道尽了世间所有情~爱。”看着醉倒在桌旁的少年,彭光贵微微叹息。
方才与慕怀风对饮,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自圆其说、天南海北的闲扯,身旁少年时不时插上一句,但更多时候,都是低头喝闷酒。
一个自律到近乎苛刻的少年竟喝了个酩酊大醉,情之一字,果真伤人不浅啊!
彭光贵走到窗前,看着黑压压的夜空,静静听着曲苑外的泉水叮咚;不知何时,这位在教中有着‘黑面影刹’的少年小声感叹道:“喝了这么多年的异乡酒,仍是喝不惯啊。”
他摇了摇头,心中默念,“朗殊,我早已安排好一切,此次入了金陵,就不要回来了。想必以慕家的底蕴,定能找到浑厄丹的解药。”
转身将慕怀风抱至舒软的卧榻,彭光贵又恢复了月使的威严,转首冷冷吩咐道:“好生照料,今日之事不得泄露半句。”
早已停了抚琴,恭敬为二人斟酒的烟柳巷花魁敛身称是;彭光贵扫了一眼酩酊不醒的少年,复而轻叹,身子一敛,跃出窗外,消失在了浓重的夜色中。
夜渐深,头上别着蝴蝶钗的丽人合上窗扉,轻盈坐于榻旁,素手轻轻抚平少年紧皱的眉头,嗡语道:“我自认比她好太多,怎不及她被那么多人惦念?”
“那手持幽沙的男子离开时,说我什么都好、什么都比她强,只有一个缺点,那就是……我不是她。”烟容挽了挽额前青丝,嘴角闪过一丝嘲弄,“说来好笑,明明深爱着那点朱砂,干嘛要垂涎那长不大的孩子。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不知想到了什么,这位有着‘柳姬’别号的女子盈盈一笑,“教中多传来自南唐的她是长不大的狐狸,可真正为妖的……是我啊。”
近乎呓语的声音消失了,伸手替少年褪去长衫黑靴,垂下纱帘,在炉中撒上一把宁神香;香味萦绕静谧的夜,最后一丝光也随之不见,沉沉的黑暗湮灭了一切。
夜的黑暗,本就是用来做坏事的;静谧的房间内,一双血红色的眼瞳缓缓靠近熟睡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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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转过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帘幕低垂,红枕锦衾,身侧还睡着位婉约丽人,慕怀风蓦地起身,宿醉后的头痛如期而至,禁不住晃了一下;一双温软的手抚上了少年额头,烟容掀开被子,起身为他倒了一杯温好的醒酒汤。
“公子昨夜喝多了。”
慕怀风木讷地接过瓷碗,昨夜的画面一一在脑海浮现,几乎懊恼的咒骂起来。该死的家伙,若不是他,又怎会宿醉在此过了一夜?
“我……我可有……”少年不知所措,支吾半响没有说出一个字,面上更如火烧般滚烫。
烟容掩口轻笑,道出了慕怀风想要的答案,“公子昨夜醉得太厉害,并未做什么。”
少年心登时松了下来,又自觉歉疚,低头喝了一口醒酒汤,“抱歉,扰了姑娘。”
“公子见外了,烟柳巷本就是教中寻欢之所。”芊芊玉手挽起素帘,室内渐渐亮了起来,“唯盼公子能常来烟柳阁坐坐,烟容虽不能解愁,陪着弹琴赏曲也是好的。”
天微亮,慕怀风腰悬短剑,迷迷糊糊的离开了。送行至池塘旁的婉约女子看着少年背影,喃喃低语,“本以为帝狮之子的气数运道应是世间罕见,没想到竟像枯竭的池塘;非但没窃取到半分,就连我自己的,都被反噬了个七零八落。”
“我得好生盯紧些,总得从你身上唠回本儿。”
恰在此时,有鱼儿跃出池面,丽人舌头伸长半丈,将那尾运气算不得太好的锦鲤卷入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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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面的竹林在晨曦中映着淡淡晖光,拱桥下的河水生出薄雾、迷离氤氲,垂柳黛然,春意丝丝凉凉,浸润着少年衣襟,踏过简陋小桥转入住了大半年的园子,慕怀风忽然定住了脚步。
就在海棠花开得最浓烈的时候,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来的最是时候。没有风花雪月的前提,却有着风花雪月的情怀,相遇在这一场春雨里,莫名的味道,流落在花径悠闲的春季。
一个纤小的人影站在花下,蓝色的裙裾轻扬,伶仃而清冷,像恒古的剪影。园子里散落了满地的花瓣,片片零落。
这一刻代表春朝的,不仅仅是早莺暖树、新燕春泥,更是小姑娘清丽的侧颜。晨风吹拂,吹乱了淅淅沥沥的春雨,荡起了少年心底隐藏的涟漪。
不知是故意,还是春雨来得急。
席萝并未撑伞,很小很白的指尖在雨水冲刷下显得更小更白,似不曾觉察有人前来,她微微踮起脚尖,缓缓扯下一片花瓣噙于口中。
她是个爱花的女孩,在南唐的时候,她最爱做的事,就是骑在称呼父亲远比父王多的男子脖颈上,一同游览御花园,用小姑娘的话来说就是‘骑马观花’。
她爱花,但很少摘花,偶尔有食花的习惯,扯下几片品尝时,心情多半不好。
慕怀风走近了才发现小姑娘裙摆被雨水浸得透湿,不知站了多久,青丝贴在额上,脸白得近乎透明。
黑眸沾着雾气的微润,像透亮的宝石,微凉。
“你……”
只瞥了一眼,少年就停住了口,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之间的距离便像这般,这么近,却那么远,永远不知道小姑娘心中真正所想。
席萝立于雨中,站在花下,雪白的绣花鞋被浸湿了大半,她的脚很小,尚不足壮年汉子手掌宽。
由于雨水的缘故,小姑娘的脚踝处沾有一点春泥,在柔白细腻的皮肤上显得分外碍眼。
心动念起,便坠入了业障中。
不知中了什么魔障,慕怀风挽起长衫,屈下左膝,用微湿的衣袖为她擦拭,同时为她的蓝衣挽了个结。
小姑娘微怔,但也没有躲开,轻轻嚼着那片微苦的海棠花瓣,她的心情亦是微苦,其中又夹杂着一丝丝……甜?
小巧的双足连着圆润的踝,曲线优美的腿,如莹玉雕成,也如玉一般毫无热度,若非在掌中柔润脂滑,便像无生命的物件。
握了很久,冰冷的莲足仿佛有了丝丝热度,慕怀风脑中一片空白,少年的想法很简单:她应该变得更美好,而这份美好,他希望是自己带来的。
手中蓦地一空,小姑娘微微错开步子,慕怀风起身后快步走进房间,拿起一直靠在窗边的油纸伞,站在滴水的屋檐下,少年略显犹凝,终是鼓足勇气撑伞走向雨中的少女。
“你……为何不撑伞?”油纸伞很大,大到足可以遮下俩个人,伞下的二人相距俩个拳头,,慕怀风轻声问道。
小姑娘想着身旁之人彻夜未归,原本微苦的情绪更苦了,咽下口中苦涩,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反而冷声道:“你又要在我面前搬弄一大堆道理?!”
道理便是道理,何来搬弄?再说了,我何曾在你面前说过一大堆道理?
慕怀风想着这些,刚想开口,瞥了一眼小姑娘湿透的青丝,不自觉有些微恼,加大了声音,“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冷了就加衣,下雨了就应该撑伞……这些本就是这世上最大的道理,亦是每人都该懂得的道理。”
席萝没有说什么,而是板着脸看着身侧少年,被雨水冲刷得有些苍白的脸上似有笑意。
慕怀风心中本就忐忑,如今见到小姑娘仪态,心里越发没底,未撑伞的手不知所措的比划着,“如果……我说如果,你不懂这些道理的话,我可以教你。”
小姑娘冷哼一声,别过脸去,在少年看不到的地方,嘴角微微上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