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焰神教西面有一片很大的竹林,清风扫过,竹林轻轻摇曳,发出有节奏的鸣响,淡黄色的竹叶随风飘舞,在地上积起厚厚地一层。
慕怀风将步子放得很轻,鞋底踩在竹叶上,竟听不到一丝声响,从先前主殿的情形来看,眼前的小姑娘脾气似乎不大好,如今自己成了对方影卫,为了活得久一些,还是小心一些好。
“你似乎有些怕我?”小姑娘停下脚步,转过头问道。
慕怀风驻足,二人相距五步的距离,想了想认真道:“没人是不怕八方影刹的,我也不例外。”
席萝说道:“杀手都是让人害怕的。”
一时间默然无语,只闻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良久后,慕怀风抬起头,看着她说道:“可我还算不上一个杀手。”
少女神情微怔,似没想到会得到如此回答,挑了挑眉,加大了声音,“但你从试炼中活了下来。”
“那只是为了活着。”
身为八方影刹的她眉头拧得很深,冷声道:“以后你会知道,在苍焰神教,只有成为杀手才能活着。”
说完这句话,她向前走去,鞋底踩在竹叶上,发出沙沙沙的声响。
慕怀风愣在原地,低着头想了半天,看着远处的背影加大了声音,“你希望我活着?”
少女已经走出很远,她没有转过身子,声音有些不耐,“为了不让教王三天俩头派人来监视我,我希望你活着,至少活久一些。”
“为何要监视你?你不是他一手培养的吗?难道……”
“朗殊,认清你的地位,身为影卫,你问得太多了。”席萝小脸上布满寒霜,转身喝道。
她不再停留,娇小的身子消失在了竹林中。
慕怀风低着头,只觉吹在脸上的风微冷,他更加确信少女的脾气真的不大好,不过转念一想,这里是苍焰神教,脾气不好未必是坏事,至少让人觉着不易相处,不想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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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尽头有一座简陋的石拱桥,桥下不是金陵外的洛河,而是条不起眼的小河沟,弯弯曲曲朝着远方流淌,拱桥旁有着几颗枯败的垂柳,无力的在风中扬着。
尽头处便是烟云水榭,那是小姑娘的居住之所;从今日起,也会是身为影卫、赐名朗殊的少年的落脚之地。
可以那年轻少女的清冷性子,能够让慕怀风住下就已经很不错了。
慕怀风走到桥上,回头向主殿方向望去,只见那里一片清幽,却不欠繁盛。无数宫殿楼阁,主殿是其中最显眼、最显赫的所在,同时也是最狰狞的地方。
慕怀风摇了摇头,看着河水中清秀的面庞。他得看清自己的真面目,也得不断提醒自己,不可忘了本来面目。他顺着河水流淌的方向望去,想着桥下的河水源头在哪?尽头在哪?会流淌出苍焰神教吗?想必能流出去,也穿不过那无尽的荒漠吧?
他坐在河沟旁的石板上,从怀里掏出一块烧饼,那是在教中吃过的最好的食物。
烧饼很硬、很干,慕怀风慢慢咀嚼着,不知怎地,少年心底升起了一股莫名的酸楚。
自己本为金陵慕家的二少爷,整日泡在族中武典阁内,往好了说是那‘俩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往坏了说就是那武夫莽汉口中的书呆子。唯一值得骄傲的,恐就是与‘皇朝三贤’的荆月公主有着一纸婚约。
可这场云阳帝君当年亲自站在玉露台钦定的婚约,在整个金陵,或说整个南方都不被看好,只因慕怀风一直不曾修行。在以武为尊的八荒六合,若单凭一个读书人的身份,便想迎娶走青云榜上的明珠,未免太痴心妄想了些。
即便这人是他慕怀风,是帝狮之子,也不行。
他自十岁开始修习,一年连破八转,可谓当世少有的天才,更受到了各大州学院的暗中关注,一时风光无限,可关于那一纸婚约,他仍然有些无力,他知道自己与青云榜上的真正天才相比,仍是有太大差距。
于是他越发努力了,只为了能够站在那笑起来有俩个梨涡的少女身旁,可世间事,哪能件件如意?他只想理直气壮的活着,可还是做不到啊。
千年来,星空下第一强者曾言:有大起大落,才是人生。变故发生在五年前,不知什么原因,少年武道再无寸进,花骨朵还未绽放就已经凋零,连昙花一现都算不上。自此,那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狮父犬子’的流言蜚语在整个南方、或说偌大个八荒六合流传开来,一年前更是被气武宗师打落悬崖……
坠崖的瞬间,慕怀风想起了四岁时老爷子带他去幽都看过的雪,那雪很冷,年幼的他心中却充满暖意;想起了在族中西面惩戒院学会的惊雷剑法,想起了和大自己三天的荆月在百花巷吃过的棉花糖,那糖真的很甜。
最重要的是,他只有十四岁,还有很多事要做,他要参加浮屠惊学院的招考,他要去比幽都更远的北方看一看天道陵,他要走遍许多地方,找到自己那名满大陆的父母,他有些话想跟他们说一说。
在那一瞬间,他渴望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似乎上苍听到了少年的夙求,小姑娘的出现,让他活了下来,同时上苍也收回了他体内仅有的玄元。
活着,也没少年想象中美好,日以继夜的鞭打,再加上消失一空的体内玄元,这让他有些扛不住,但终究活了下来。
在苍焰神教的每一天,苦苦寻找的,就是离开;或许离开苍焰神教回到族中,就能解决玄元的问题。或许经过这事,就能彻底解决武道停滞不前的问题。
倘若能在离开之前,与当初救自己之人见上一面,或许……那也是幸福的事。
可一般幸福的事都不会发生,无论离开还是遇到当初救他之人。
但有时候,人生就是充满许许多多的意外,或说例外。慕怀风从未想过与当初救自己之人的见面竟是这般,有些居高临下、有些措手不及、有些酸涩苦楚。
他看着手中最后那块烧饼,发了会儿呆才送进唇里,仔细地咀嚼了数十下才吞入腹中,用平时擦拭长剑的手帕擦了擦手,起身拿起长剑,最后看了一眼拱桥边的枯败垂柳,消失在了河沟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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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住所是那。”慕怀风抬起头,正见小姑娘用手指着不远处的偏僻园子,其间有座小院,早已破败荒落。
他有些不解,似没想到她会等自己,更没想到她会为自己安排住所,虽说自己成为了对方的影卫。小姑娘做这一切都合乎情理,可以她的清冷性子,又不大合乎情理。
慕怀风没有看那座有些破旧的园子,更没有看那座即将落脚的小院,反倒盯着席萝的手,她的手很白很小,让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曾经我有个侍女住在那,期间养了几株海棠,闲下来的时候我也会欣赏一番。”她将小手收回,垂至腰间,语气有些惆怅,似要讲一个很长的故事。
她心中同样不解,不解为什么要等他,不解为什么要让他住进那座小院,不解为什么要跟他提谷弦的事。
对于这诸多不解,身为教中顶尖杀手的她,将其归结为眼前的少年成为了自己影卫。还有……眼前少年长得很清秀,确实很养眼。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小姑娘扫了慕怀风一眼,整个人又变得冷冰冰的,“小院荒弃多年,打扫后就住进去吧。”
“以后没事不要打扰我,但我唤你必须第一时间出现。”最后丢下一句话,小姑娘莲步轻移,朝着不远处的别致阁楼走去。
“话都未说,谈何不懂?”少年摇了摇头,抬头看了一眼小姑娘居住的阁楼,再看了看破旧的小院,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啊。
园中有数株海棠,夏天刚刚过去,海棠花恰逢开败,徒留枝桠在风中摇曳。少年看着眼前小院,虽是破败,但与一年来的遭遇相比,能够住在这,真的很好。
他随意推开小院的门,扑鼻而来是一股浓重的霉味,看了看房间的灰尘,梁角的蛛网和破损的窗户,想要打扫干净,确实很麻烦。
小时候曾整理过万卷书的他,又怎会怕麻烦?况且以后很长时间都得住在这;抿了抿嘴,开始细致的清理打扫起来。
夕阳渐下,少年花了不短的时间,终是将小院打扫干净,不敢说一尘不染,可也能住人,如今是个修习不成功的普通人,半天的折腾让慕怀风很是疲惫;用大木桶乘的凉水洗了个澡,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发了会儿呆,忽然觉着眼皮很重,翻了个身,沉沉睡去了。
这一年来,他每日都过得提心吊胆,从未睡过一天安稳觉,如今虽谈不上安稳,可暂时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夕阳透过破损窗户照亮了小院,照亮了桌椅,照亮了熟睡少年的心田。
这一觉,慕怀风睡得很沉、很香,很舒逸。
他做了一个不愿醒来的梦。
他梦见了慈祥有爱的老爷子,梦见了素未谋面的双亲,梦见了那个如春水一般、笑起来有俩个梨涡的曼妙少女……
没有离别,没有悲伤,一切都很美好。
可美好只是暂时的,风起了,将他的梦吹散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用力的呼喊,拼命的追赶,想要抓住什么,却又什么都抓不住,可他不想停留,也不敢停留,怕稍微的驻足,就握不住想要企及的梦。
他只能追赶,无力地追赶。
他希望梦的尽头有人等待,但跑到尽头,迎接他的,依旧什么都没有。
也不能说什么都没有,至少有荒凉。
这是片很大的空间,比慕怀风居住的小院大,比苍焰神教大,比教外的无尽荒漠大。
其中充斥着氤氲朦胧的雾气,带着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的气息,但慕怀风不想亲近,他只想雾气快点散去,好继续追赶。
上苍从不会有求必应,但这次应了,雾气渐次散去,可慕怀风没有提着步子追赶,而是愣愣地站在了原地。
在他正前方,隐隐有一楼阁建筑,在周围雾气的笼罩下,像一幅飘在浮云上面的剪影一般,显得分外沉寂肃穆。
因为周围雾气的缘由,即便慕怀风眼力再好,也看不真切远处的楼阁之景。
雾气渐渐散去,就像乌云不可能永远遮住阳光,少年抬头看着那三个字,心情有些惘然。
开明阁。
慕怀风小心挪动步子,慢慢朝着那座小楼靠近,微握的拳头代表他很紧张,他不明白为何会梦见一座楼阁?还那般真切,一时间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
开明阁的石柱很高很光洁,台阶有三十余级,少年的脚步很稳定,并不慢,脚下传来的触感让他觉着:这不是梦。
大门没有锁,似乎只要伸手便能推开。他站在开明阁前,看着有些斑驳的槅门,没有伸手去推,目光落在脚下的洁净石板上,不知道想着什么。
清脆的吱呀声在空间内传到很远的地方,周围的雾气也因这声响而变得欢悦了些。
终于,慕怀风推开了那扇门,也推开了一片崭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