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无殇世子在金陵未央宫召开了一场名为‘文华会’的国宴,统邀锦州各国君主参加,意为以酒论道、以诗会友。但其中的敲打意味,恐只有云阳五世家家主这样的身份才能嗅到几分。
作为无殇世子的准妹夫,慕怀风自然随同老爷子参加了当年的文华会,那时候的他还是一年破八转的少年天才,备受瞩目,更获赠未来嫂嫂、云阳第一王妃--冷禅语的‘此子大器,必上青云。’的美誉。
只可惜自那以后,慕家世子武道修为停滞不前,遑论跻身那‘何日上青云,今昔踏玉宇。’的青云榜,更不用提那青云之上的琅琊榜。
自古红颜多薄命,永乐七载,无殇王妃据传因病逝世、厚葬于林氏皇陵,破格获封‘圣显’谥号。这位生前背负骂名无数的女子为云阳皇室诞有一子,唤作林飞尘,小名悦心。这位云阳林氏最年轻的小皇子最为亲近比他大不了几岁的细姑荆月,更是一个劲儿的称慕怀风为:姑父。
慕怀风忆起当年事,想着很久未听到悦心小家伙跟在身后,一个劲儿的喊‘姑父,姑父’了;说来好笑,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被一七八岁的孩童追着喊姑父,委实有些心理压力。
慕怀风把那生根面皮放在桌上,看向帕特里克,问道:“不知国主可眼熟朗殊?”
看着较之去年立春,少年越发坚毅的脸庞,帕特里克压下讶然,老实道:“实不相瞒,我在去年春天见过朗殊小友。”
取下面皮的少年轻轻摩挲着腰间短剑,想着一年前小姑娘果真在唐不拉救下的自己,他很想问问当年事,可时间实在所剩无几,只得加大了声音,“国主,你再仔细看看,五年前,我们见过的。”
似怕身前帕特里克认不出自己,慕怀风补充了一句,“五年前,未央宫的文华会上,我坐在荆月公主身旁,当时国主与乌兹女皇邻座。”
少年的记忆一向很好,加上帕特里克的吨位实在让人很难忘记,再说那次宴会就只有乌兹一个女皇,就越发令人容易记住了。
优秀的女人,最容易被人惦记,自古都是这个理儿。
当然,慕怀风不可能会去惦记一个风韵犹存、身居高位的女皇;再说,当时的少年也没到惦记的年纪,他只知道百花巷的棉花糖很甜、后山的星星很亮,荆月丫头笑起来的俩个梨涡很美。
肥胖国主经他这么一提醒,仔细端详面前少年片刻,提高了声音,“朗殊小友莫不是当年一连破八转的少年天才?”
“云阳慕家,三代子孙慕怀风见过国主。”慕怀风平静起身,对着帕特里克行了一个晚辈礼,声音平静有力。
夜风入殿,吹乱了少年发丝。他依旧穿着那件很普通的长衫,只是多了颗玄色纽扣;他的靴子有些旧,但很干净;他的眉眼灵秀,犹有稚气,只是寻常。
他向前一步,便站在了整个世界的面前;他对人行一礼,整个世界便随之弯腰。在这一刻,他的普通长衫,仿佛变成了皇袍,我不刻意,贵气自成。
帕特里克眼前一亮,仿佛整座寝宫都明亮了起来。少年就像此时灼灼燃烧的炉火,平和而温暖,但必须保持着足够的敬畏与距离。
“家母,大陆第一美人,云蔷薇。”
少年看着眼前有些呆滞的肥胖男子,平静而骄傲的说道:“家父慕天钧。”
随着这俩个名字的响起,行宫内的氛围一瞬间变得压抑沉默,帕特里克觉着身子更冷了,好似置身于窗外的秋雨中。
簌簌的衣衫摩擦声响起,这位伙夫出身的国主慌忙起身,毕恭毕敬地对着眼前少年行了一礼,颤声道:“帕特里克见过帝狮之子。”
慕怀风有些拘谨,赶忙将身前男子搀扶而起,“国主还是唤我朗殊吧,帝狮之子怪不习惯的。”
帕特里克显得有些受宠若惊,屁股微微沾在小榻上,恭敬道:“当年帝狮何等风采,我等又怎敢对帝子不敬?”
慕怀风重新坐下,亲自接过茶壶,将二人的茶杯斟至七分满,道:“帝狮之子,不过是家父当年风采所给;如今的我,不但玄元尽失,更是沦为了一个小小影卫,哪能承那无上称谓。”
“国主定有耳闻,自‘文华会’落幕后,朗殊武道修为停滞不前,更被暗地里骂作‘狮父犬子’,实在有辱父亲当年风采。”慕怀风将茶壶放下,声音有些感慨。
关于生身父母,本是世家子的他知之甚少,陆续从喝醉酒的老爷子口中细碎得知,父亲曾是大陆最强的修者,母亲则是大陆最美的人。可最强是多强,可否强得过千年来星空下第一人--徐势舟?最美是多美,相比荆月的梨涡、席萝的眸子,又当如何?
慕怀风少时常常与自幼一同长大的百里、荆涛在百花巷对面的抚仙楼听说书人讲那山神鬼怪、奇闻异事。有一次,金陵说书人讲的便是慕家二爷,也就是少年父亲。
话说金陵有位俏郎二公子,偏好手书与丹青,常年流连酒坊青楼,颇有‘酒不醉人人自醉,暖帐芙蓉被’之风流。就是这样的一个十足纨绔,在及冠之年一朝闻道,成为大陆有数的强者。
据云阳史册记载,当年慕天钧闻道之夜,大陆星辰满天,绵延千里之外,蔚为壮观。当夜,云阳帝君--林文清站在玉露台负手而立,感叹道:“十年纨绔意蛰伏,一朝闻道天下惊。”
自此金陵少了位二公子,江湖多了位帝狮,关于纨绔帝狮的传奇上至庙会朝堂、下到宽弄窄巷,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识。无数清官丽人倚栏而盼,望有幸能见上这传奇的俏郎君一面,可慕天钧‘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于北方陵州以一首《折桂令》虏获大陆第一美人--云蔷薇的芳心,更留下了‘可怜八荒一十地,唯此佳人笑春风’的绝世叹词。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慕天钧的横空出世让大陆风云再起,不计其数的天才挑战者蜂拥而至,但其中只有寥寥几场战斗被人熟知,耳熟能详的莫过于陵州天道陵一招击败好友林文清,于八荒大雪山之巅,以手代刀败尽七曜世家家主,据传自诩帝狮的慕天钧与星空下最强者徐势舟有过一战,可无人知晓二人战于何地、战于何时,可谓成了大陆的悬奇,随着岁月的流逝,也就不了了之。
有人还说一朝闻道的慕天钧与‘又一城’的公子封汐曾战于暮色荒海。那一战,荒海海水尽皆倒立,扶摇直上九千里。公子封汐以天地为局、众生为子、以琴为守,以乐为杀;帝狮手作势、笔作刀、以一副丹青将那翱翔九天的封汐公子困于‘又一城’千年,不过那等战斗又岂是凡俗众生能窥见的?总之,关于帝狮的传说可谓光怪陆离、玄而又玄……
至于一朝惊天下的帝狮武道修为,就连号称‘知尽江湖天下事’的机枢阁都未给出确切回应,不过世人都接受了‘潜渊龙潭’老潭主起手撼昆仑,杯酒碎乾坤。的说法,可那等玄而又玄的境界,又岂是说书人能道尽的?
当时四岁的慕怀风只觉说书人为了丁点儿赏钱,竟不惜愚弄百姓、好生可恶,尤其是遭到百里、荆涛等好友嘲弄后,涨红着脸回族中追问那背微驼、脚微瘸的老爷子,却只得到老爷子不咸不淡的简单回应:那些个说书人,就与江湖郎中一般,哪个不是妙手回春、起死回生?不过是以吹嘘为生计的江湖术士,他们说的话,怎可尽信?
得到老爷子的回答,少不更事的慕怀风自然将那说书人讲的,关于帝狮的故事当做了山鬼故事听,甚至每次都少了些打赏钱。直到年长些,与荆月在百花巷吃棉花糖,一同又听了那‘一笔开天门,荒海直倒立。’的悬奇。当下起意,便叫丫头暗中问问常年幽居蔷薇花海的男子,当年是否真的一招败给了自己父亲。
少年以冬天带丫头去幽都看雪为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自那天起,少年喜欢上了听故事,每次抚仙楼有说书人讲故事,慕怀风便会让小仆人惜君占个好位置,待背完每日一本的典籍后,匆忙赶往‘云阳海鲜第一家’的酒楼,主仆二人托着腮帮子,津津有味的听着故事。
那些年,有说有笑,打赏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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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里克也不矫情,再加上当下时局,称面前少年为帝子实在不大合适,安慰道:“朗殊小友多虑了,当年帝狮‘十年纨绔意蛰伏,一朝闻道天下惊。’,小友如今也不过是在厚积薄发罢了。”
“借国主吉言了。”
慕怀风说道:“实不相瞒,朗殊此次以真面目示人,不过是想让国主施以援助之手。”
“公子是想我前往金陵一趟,通知老家主?”
帕特里克能入驻白月宫,自然不是傻子,瞬间就想到少年的请求,加大了声音,“此去金陵,黄沙万里,帕特里克愿为公子效劳。”
少年看了一眼窗外秋雨,回忆道:“一年前,我为了武道能有突破,只身入了祁连山脉,没想到却遭到气武宗师偷袭,更被打落悬崖;若不是有她相救,我恐难活命。”
“以后的日子里,我每每回想,总觉着那蒙面气武宗师的气息很熟悉,当年的袭杀或许不那么简单。为了不打草惊蛇,我暂时不想让老爷子知道我身处苍焰神教中。”
慕怀风喝了一口茶,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卷,对着帕特里克说道:“此次朗殊无非想让国主想法子帮我炼制上面记载的丹药。”
帕特里克接过羊皮卷,面露难色,道:“朗殊公子,要想炼制此种灵丹,付出的代价恐怕不低呀。”
少年身子微微前倾,凑近了些,小声问道:“国主,你可曾见过脸盆那么大的夜明珠?”
帕特里克面露懵然,二更的钟鼓恰在此时响起,少年起身往炉子里加了些梨碳,“国主,时间不多了。朗殊知道你有些冷,希望燃烧的炉火与面前的夜明珠,能让国主有些暖意。”
先于慕怀风起身的帕特里克看着少年侧脸,俯身问道:“朗殊公子,方才那些谈判言语,皆是席萝大人所教?”
“不是,朗殊自小读过不少书,书中有类似桥段的记载,我也只是有样学样罢了;不瞒国主,方才所有措辞,朗殊可是研究了好些个夜晚,还请您别介意。”
慕怀风摸了摸腰间短剑,有些不好意思,“说实话,朗殊着实装得很辛苦。”
少年拿着那张生根面皮离开了,俩颗很大的夜明珠照亮了整座行宫,帕特里克身前的炉火熊熊燃烧着,可这位历经人世的男子没有感到一丝暖意。
“我也装得好辛苦。”
良久以后,帕特里克直起腰杆,看着窗外秋雨,如煤球的眼眸眯成一条缝,目光变得无比锋利,“这个位置,真不是好人能坐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面容舒展开来,喃喃道:“朗殊公子,望你能兑现临别时的承诺。”
这一夜,阿里上藤与藤尚美死在了南面那间雅致的房间内,据说是帕特里克亲自动的手;这一夜,唐不拉唯一一个异姓王被五百铁骑生生围死,满府上下尸横遍野、无一存活,帝王手段可见一斑,名单上的出现的官员府邸,更是被洗了个干净。一时间,血水伴着雨水洒满了唐不拉;这一夜,身着麻衣、腰负暗斑花纹刃的少年从唐不拉南门遁逃……
今夜过后,注定满山缟素。
距离大殿百丈之外,有一充满异域风情的行宫,其上并无珠光,有的只是宁静。席萝倚窗而立,听着官道上的人喊马嘶,清冷的脸上看不出悲喜,良久后轻声道:“我本山间寻药女,寻一世的药,治一生的伤。”
三更的钟鼓声响起,小姑娘静静听了好一会儿,娇小的身子消失在了夜色中,她要去修缮蔷薇幻阵,也好付了一年前的借宿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