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宫大殿后方是一守卫森严的行宫,推殿门而入,地面上铺着一张极其耗费人力的丝织地衣,以一架临摹名画《雪娇烟雨图》的三叠式屏风隔开卧榻与锦厅。
锦厅正中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其上磊着各种名士贤者的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着的笔如树林一般。
大案前方设有雕工精细的火炉,木炭出荆州,荆州产的木炭易燃,无刺激味,乃炭中上品,此时炭火正熊熊燃烧着。
炉旁摆有一张手工精巧的壶门小榻,专门有一张温酒煮茶的乌木小桌,桌角放有一看便知是扬州龙泉窑煅烧的葱管足檀香炉,此时正冒着缕缕檀香。
杀人的夜,似乎格外的冷。
炉前一臃肿身影不断踱着步子,梨碳已经加过三次了,可帕特里克还是觉着冷,肥硕的手掌不停在胸前揉搓着。儒家圣人曾言时间就是生命,伙夫出身的他今夜对这句话有了更通彻的认知,距离子夜还有半个时辰,可身形肥胖的他早已坐立不安、度日如年。
不知是有意,还是其它,席萝没有恼怒少年对星空下誓约的践行,也没有再刁难门阀朱家,只是在殿上留下了一句话。
--今次的诸国之宴,真的很无趣呢。
所有人对小姑娘的话都是一头雾水,不明白她口中的无趣代表什么,八方来使惴惴不安的在肥胖国主安排的行宫歇息了下来,虽是歇息,可又真有几人能入眠?他们只想着能平安渡过今夜,明日一早儿便办理通关文牒,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至于此次诸国之宴的幕后推动者--朱家,在确认小姑娘不再追究后,连夜乘上马车,从唐不拉北门离开,关于诸国纷乱,那位爱子如命的黑衣男子并未表露出什么,想必会消停一段时间。
帕特里克心中都有骂娘的冲动了,好你个朱敬业,你朱家扈从无数,更有数位不出世的老供奉,苍焰神教不想与你撕破面皮。可你倒好,灰溜溜拍马走人了,留下我等几只小鱼小虾,独自面对那玄灵境的浪里鲨?可真太不厚道了。
一想到这些,这位伙夫出身的国主就越发显得不安,脚下踱着的步子也急了些,宛若拍打在青藤上的秋雨。早先从那易容过后的少年口中明确探查到,今夜注定是要死人的,可死什么人、怎么死,死多少,这是个未知数。
一切都只能静候待会儿与少年郎的交谈了。
帕特里克望着窗外秋雨,想着以往的峥嵘岁月,喃喃低语道:“怕死之人首先做的便是保全自己,今夜我注定只能举起手中刀了。”
子夜的钟鼓声在官道上响起,轻轻地叩门声打断了这位欲举手中刀的男子的思绪,帕特里克整了整华贵衣襟,殿门大开,迎死神而入。
慕怀风依旧穿着先前殿上的衣服,不同的是,多了颗玄色纽扣。靴子也未换,仍然是有些旧、但很干净的那双。
见着这满脸冒汗、明显早已焦躁不安的国主,慕怀风整了整衣襟,平静施礼。
帕特里克也不做作,深知今夜的重点,绝不是表面礼节,但仍是礼贤下士般将少年搀扶而起。亲自把慕怀风迎到壶门小榻旁,这位唐不拉的国主将门带上,面色肃穆的坐在了少年对面。
知道少年要来,帕特里克早早遣散了侍寝佳人,就连暗中潜伏的死士都被他退散了去,一来意为心诚,二来则是在玄灵境的小姑娘面前,再多的死士也无济于事。
偌大个寝宫,连寻常婢女都不见一位,显得格外清冷,燃烧的梨碳都未使这清冷的殿群增添丝丝暖意,炉旁一少年、一国主席榻而坐,温酒煮茶。
帕特里克亲自煮茶,可以看出,这本是伙夫的男子对茶道的理解还真是一般,简单而来就是俩个动作:放茶叶、倒水,丝毫没有茶道中的繁琐仪节,更没有雅士所谓的‘凤凰三点头’。
将茶斟至七分满,帕特里克把上好的扬州宣化镇陶瓷茶杯推至少年跟前,自嘲道:“朗殊小友有所不知,我本伙夫出身,烧菜颠大勺是强项。至于饮茶赋诗,可就上不得台面了。至于书中那‘以茶可行道,以茶可雅志。’的茶艺精神,更是玄而又玄、捉摸不透。”
慕怀风轻声说着无碍,用三指取那上好的品茗杯,他对茶道也不甚了解。犹记少时老爷子曾让云阳公认的茶道大师教习茶艺,可年少贪玩,对茶艺也是浅尝即止,一般的茶道程序能记个大概,至于更深层次的‘克九难、三不点、十三宜,七禁忌。’那就不甚了解了。
少年轻闻香杯中的余香,看着杯中淡黄不绿、汤色柔白如玉露的阳羡茶,想着这上好的贡茶还真有些被糟蹋了。
阳羡茶出扬州,以汤清、芳香、味醇的特点而誉满大陆。自古响负盛名,不仅深受皇亲国戚的偏爱,而且得到文人雅士的喜欢,更有‘天子需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的绝世赞词。
这名誉天下的贡茶被如此草率对待,还真有些暴殄天物,不过慕怀风不是精于茶艺之人,也品不出个中门道,只觉这阳羡茶入口甚是甘甜。
席榻而坐的二人一心温酒煮茶,聊些岁月往事,一时间你来我往,可算融洽。但说到底,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至于那杀机四溢的清扫、或说今夜主题,却是没有一人当先提及,彼此心里都清楚,谁先开口,谁便落了下乘。
帕特里克心中再急,就算‘急死了’,也知道如此浅显之理,不仅没有丝毫想要开口的意思,更是慢条斯理地煮着、或说糟蹋着上好的贡茶,似有与眼前少年对坐至天明的雅致。
茶热便有冷时,窗外秋雨绵绵,似在奏响一首离别的颂歌,一更的钟鼓在此时响起,慕怀风抿了口阳羡茶,静静听了会儿钟鼓声,良久后问道:“一更了,也不知这场雨何时停?”
帕特里克看了眼窗外,按捺住心中焦躁,又为少年满上茶杯,“这场秋雨不大,可胜在绵长。观这态势,恐有落至天明的势头。”
“国主所言在理,雨不大,胜在绵长。好比钝刀割肉,不锋利,却格外的疼。”
慕怀风看着眼前提着茶壶的男子,反问道:“国主就不想这场雨早些停?要知道距离三更也没多少时间了,我想那时候这场秋雨便要变暴风雨了,到时候恐会湿了国主衣袍。”
身形臃肿的帕特里克心神一颤,知道自己再不能假装镇定了,开门见山道:“朗殊小友,不知如何做才能让雨停?如何才能不湿襟?”
此秋雨非彼秋雨,此衣襟非彼衣襟。
慕怀风放下手中杯,不答反问,“国主,不知这座很像月亮的城堡建造有多少年了?”
帕特里克神情微异,想了想谨慎应道:“白月宫自承德四载建造,至今已有百年光景。”
“确实是很长的时间了。”
少年看着窗外雨,似在自言自语,“白月宫历史悠久、古朴大气;可再宏伟高大的殿群,历经百年光景,梁角筑基总会生有蛀虫。”
“雨是天地的恩赐,人为哪可让其停?不过我们可以修缮修缮白月宫,让那暴风雨不至于刮进此间行宫,湿了国主衣襟。”
慕怀风转头看着帕特里克,提醒道:“国主,白月宫的蛀虫是该清理清理了。”
少年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单,轻轻放在乌木小桌上,等待着亲自为自己煮茶的男子做决定。
帕特里克将茶壶放下,忐忑拿起名单,只一眼便脸色大变,颤声道:“沙瓦里也要死吗?”
少年把头埋得很低,微握拳头,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这位伙夫出身的唐不拉之主双眼通红,声音悲戚,“他是与我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呐!更是……”
帕特里克胸口剧烈的起伏着,终是没有将与沙瓦里更深的关系说出口。
慕怀风头埋得更低了,他明知这些事与自己无关,可还是像个摔碎瓷碗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很久后说道:“颜司明近侍是唐不拉唯一一个异姓王杀害的。”
帕特里克想起了那随自己出生入死、出谋划策的白净文生,只觉胸口闷得慌,身子冷的不行,就算烧再多梨碳都暖和不了了。
他犹记得,当年火头军初立,军中无谋士,西至准噶的征途中,在一条名为玉河巷的窄弄里遇到的白净文生。当时的颜司明只是个生得俊朗、以下棋为营生的潦倒书生,帕特里克心善,施予了对方十俩碎银,让潦倒书生以棋为阵,布一布天下格局,没想到这一布便布出了个唐不拉国主之位。
可以说,帕特里克之所以能入驻白月宫,除了云阳帝君林文清的暗助,更多的则是当年十俩碎银在玉河巷交下的香火情。
少年看着眼前悲戚的男子,待对方心情微微平复后,声音有些无奈,“国主,本不想这样的,可别无选择。这不是我的意思,是她的意思、或说是整个苍焰神教的意志,我们反抗不了。”
“再说,唐不拉内部的清理,怎么看都是势在必行的。攘外必先安内,如此浅显的道理,国主不可能不懂,苍焰神教只是做了件顺势的事罢了。”
慕怀风看着早已凉了的阳羡茶,想了很久,似下了很大的勇气,“不知国主可想看朗殊真面目?”
帕特里克将名单放在桌上,看着少年清秀的脸庞,蒲扇般的大手抹了抹脸,思考半响后点了点头。
慕怀风俩指轻放于耳际,将那张小姑娘称为‘生根’的面皮轻巧撕了去。按小姑娘的说法,普天之下,面皮分四种:形像、入神、生根,刻骨。
形像最为粗劣,一般仔细观摩便会露出马脚,入神则更具一定火候,除了亲近之人可辨知一二,外人一般看不出端倪,生根面皮便是易容的较高境界,不仅形似、神更似。至于传说中的刻骨,小姑娘也不甚了解,据言可彻底幻化为另一个人,可谓真正改了天地、换了乾坤。
当初慕怀风刺杀完加利二世后,小姑娘便是丢了一张‘入神’面皮,助其逃过了唐不拉士兵的搜捕;尤其是慕怀风开始学习拔剑术时,小姑娘每夜站在窗边,目的就是要记住少年的脸庞轮廓,好为其制作‘生根’面皮。
看着眼前身姿挺拔、眉眼更加清秀的少年郎,帕特里克想着可比当年的颜司明生得更俊朗,打量了慕怀风数眼后,轻声道:“果然!”
他的这句果然,是眼前少年击杀加利二世的果然,是慕怀风便是一年前那个昏迷少年的果然;可慕怀风接下来的话,让这位唐不拉国主心神颤动,不得不再暗叹一声: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