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血一般的晚霞连缀在西方天际，把天空和草原烧得通红。
也把人的眼睛烙得通红。
此刻，每一个胡人骑手都出神地望着天边那块烧得通红的烙铁，仿佛它已经把自己的灵魂紧紧扣在这片无垠的草原上。六七百人就这样沉静地站着，或站立在地，或骑在马背上，没有一个人说话。
只有偶尔骏马喘气的声响，还带着喷出几颗滚烫的唾沫。
只有间或微风吹过，隐隐响起清幽的铃声。
每个人的脸都被烧得通红，可一旦太阳在天际沉没，代替它这种烧灼的，就是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他们轻轻抿着干裂的嘴唇，一点一点咽着口水，头上帽子的厚毛也在寒冷的风中轻轻摆动。
没有人想说话。
黄昏。
胡人霜狼部首领摩忽云邪的双眼正紧紧地盯着那轮渐渐黯淡下去的太阳，左手扣在腰间那柄弯刀的刀柄上，右手的钢枪扎在地面上，枪缨随风飘动。
太阳仿佛忽然之间就在天际沉没，深蓝色的寒冷转眼间便从远方猛地席卷而来。
“我的同胞们！今天晚上我们就去突袭晋军侧翼，截断他们的粮道！大师训练了你们这么久，今天就看你们的了！祖先和黑龙将会帮助我们！杀！”
摩忽云邪忽然厉声叫道。
“杀！杀！杀！”众人一同叫喊起来。
火把已经点起，在场的胡人骑手都在那仅有的光芒下热血沸腾。
“朗勃鲁！”摩忽云邪把手一招，一个大汉驱马从马群中应声而出。
“你带部下先去探路，看看赵璋在干什么！”
朗勃鲁叫了一声，将手高举，挥了挥，黑暗中便冲出出十几骑，往南一同疾驰而去。
摩忽云邪不再言语，只是挺立在一匹黑马上，缓缓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愿再耗费一点精力。每到秋季来临，寒冷的北方百草枯亡，无法放牧，而南边的晋国小麦正丰收，所以每到秋季，北方的各部族都会南下。而南边的元疆人就修筑城墙，驻扎军队，拒绝接受任何不驯服，或说在他们眼中不开化的民族。几百年的战争就此绵延不断，族人也变得愈发坚忍与强悍。
但是这种情况就要改变了……
摩忽云邪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了诡谲的笑容。
“哥啊，你紧张吗？”弟弟摩度疾忽然问道，声音在寒风中微微颤动。
摩忽云邪没有睁开眼睛，笑道：“有什么好紧张的。这回东胡各大部落南下，我们霜狼部只要击破他们的侧翼就算成功。况且，我们的对手，是晋北督军赵烈的儿子赵璋。他们中原这些凭借出身得到官位的，都没什么真本事。况且这个人，虽然赵烈他一心想栽培他，可是在军中是出了名的有勇无谋。之前我们也和他们有几次交锋，全靠他哥哥赵玦小心谨慎，才全身而退。这回听说赵玦偷跑了出去，不在他身边，要击破他实再容易。”
摩度疾笑了笑，说道：“你这么一说我真想起来了，虽然这个小杂种武功高强，可实再是没什么头脑，这回偏偏遇到他做对手，真是祖宗保佑。”
摩忽云邪淡淡一笑，说道：“对手是谁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这回有大师帮着训练我们东胡人的勇士们，南边的人绝对想不到的。”
摩度疾问道：“哥啊，你可知道大师是什么来历？我们部可就你去学了他的……那叫……武功。”
摩忽云邪皱了皱眉头，指了指胸口，说道：“他是中原人毫无疑问，但是为什么无缘无故到我们这里帮我们，就不知道了。听说今年草原上的草刚刚长出来的时候，他就去了黑龙部那里训练勇士。大师还交给我们每个人一个信封，揣在怀里，叫我们万万不能打开。说是护身符，打开了就没有用了。”
摩度疾又问道：“黑龙部？难怪这次是他们联合各部族一同南下，显然他们受大师训练最久，实力……啊，本来实力就是他们最强。”
摩忽云邪闭着眼睛，仔细地听着这片草原上的每一点风吹草动，冰凉的鼻子在寒冷的秋风中监视着每一丝不祥的味道。他的脸已经冰冷。他轻抚着腰间的弯刀，手指偶尔触碰着冰冷的刀身。
他的心却无比火热。
“朗勃鲁回来了！”一个声音叫道。
摩忽云邪猛地睁开眼睛，朗勃鲁疾驰到他身前，猛力勒住缰绳，那马猛地扭过头颅，连退了几步。
“狼主！那臭小子正在大营中和一些将领喝着酒，唱着歌，逗着鸟儿玩。他已经手痒，不停叫嚷着要杀几个……呃……杀几个人来发泄哩！”
摩忽云邪说道：“你被他们发现了吗！”
朗勃鲁哈哈一笑，说道：“狼主，我们当然没被发现。只是我看见那赵璋手痒难耐，想故意试探一下，他是不是真的像传闻中那样有勇无谋。我派了个勇士故意闯入他们营中，他果然急忙骑马来追赶，可惜这些南方蛮子马力不行，追了一会儿又追不上，才被几个将领拉回去。”
摩忽云邪张口大骂道：“你这头笨羊！你这样弄，他们就有了防备！我们还怎么突袭！”说着便从腰间抽出一条粗大的鞭子，劈空一响，朗勃鲁脸上便多了血淋淋的一道伤痕。
朗勃鲁急忙跳下马，跪着叫道：“我该死！我该死！”
摩忽云邪眉头一紧，叫道：“上马！如今我们不能等到天黑，趁现在他们还没有准备好，马上突袭！”
摩度疾一听，举起腰间的一只大牛角号，猛力吹起。刹那间，整片草原上号角声此起彼伏，在寒冷的夜间飘荡开来。
摩忽云邪左手一举皮鞭，右手猛地把钢枪拔了出来，叫道：“朗勃鲁！依旧你带人去骚扰赵璋，把他引诱过来，举火为号！摩度疾，你带你的人在西侧埋伏，摩弘夷，你带你的部下到东边埋伏。其他人跟我走！一看到火光，就出来截杀赵璋。之后按照各自的方向进攻他们的营寨，我们要在这一战把他们的士气击溃，他们整堆整堆的粮食都是我们的啦！”
“杀！”
霜狼部所有胡人急急上马，一声高呼，风声一响，几百个黑影便在黑暗中齐齐急速闪动。摩忽云邪耳畔风声呼呼吹响，心中的火焰也越燃越旺。寒风像尖锐的刀一般刮过他的脸颊，像针一样刺扎着他的双眼，但他依旧死死地盯着前方！
跟在他身后的四五百人都蹿上了一个土丘，他远远地望见晋军的营寨，相去大约十几里远，燃着忽明忽暗的火。胡人的眼力远比那些南方人好得多，在夜间差异更加明显。
摩忽云邪低声叫道：“停！”所有人便都齐齐勒住马，望着带领的十几个骑手像蚂蚁一样从不同方向朝着晋军营寨飞驰而去。
摩忽云邪紧紧地盯着晋军的营寨，像是一只蛰伏已久的毒蛇还在仔细地盯着猎物。突然晋军营寨中喧哗大作，朗勃鲁带着人急急地撤退。摩忽云邪眨了眨眼睛，再盯着晋军仔细看，果然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被两个将领夹着，猛力追赶，背后也跟着十几个骑兵。
几十个黑点便在草原上急速移动着，连天空中都似乎掠过一只黑鸟。
摩忽云邪冷笑一声，将一张强弓握在手中，左手已经拈住一支羽箭。
朗勃鲁疾驰到包围中央，火光一闪，便倒下马去。摩忽云邪大喝道：“冲！”海浪般的马蹄声从四面八方滚滚响起。那十几个晋军骑兵顿时手足无措，呆呆地在原地转了转，才想起突围这回事来。那两个将领急急在左右两边拉着赵璋，向东边奋力冲去。
摩忽云邪在阵中疾驰，追赶赵璋，不一会儿就已到赵璋身后。赵璋被左右将领拉着双手，右肩上停着一只肥大的黑鸟，嘴里喃喃地骂道：“狗贼！狗贼！”
摩忽云邪也毫不犹豫，撇手里的缰绳，拈弓搭箭，嗤地一声，正中赵璋后背。只听见“哇！”地一声，那黑鸟扑棱棱地腾空飞起。赵璋猛地向前倒在马背上，左右将领也不撒手，依旧向东突围。
摩忽云邪一咬牙，厉声叫道：“拿了赵璋人头，给他老子看看，我们胡人的厉害！”三军一齐长啸，就向东重重包围而来。
右边的将领一把将赵璋抱在怀中，左边的将领一把抓起腰间长弓，嗤嗤嗤一连射倒十几个来拦截的胡人勇士。右边的将领也毫不逊色，一点长枪在月下盘旋闪动，一连挑落数名胡人骑手。两人勇猛异常，胡人士兵都抵挡不住。
摩忽云邪冷笑一声，叫道：“敌将姓名！”
那两人又向前纵马走了十几步，望见一株繁茂的杨树，便忽然勒住马，转身对着摩忽云邪。左边射箭的叫道：“烈弓杨郁！”右边使枪的朗声道：“烈枪，张翼！”
胡人骑手已将他们又团团围住，摩忽云邪盯着杨郁，说道：“是你射杀了朗勃鲁？”杨郁还没回答，摩忽云邪按着马背，笑道：“交出赵璋尸身，我给你们投降的机会！美女财宝，高官厚禄，任你们挑选！”
“呀——”
那只一只肥大的黑鸟又在他们的头顶盘旋。
摩忽云邪皱了皱眉头，瞥了一眼那只黑鸟。
张翼笑了笑，轻拍着怀中的赵璋。
忽然树上一个声音响道：“也许他是想给你，换做我，我也会给的。”
一个矮小的身影从树上落下，那只黑鸟也急速落下，停在他的右肩上。
他笑道：“毕竟拿一捆干草就能换这么多好东西，实再太划算。”
摩忽云邪心中一惊，脸色却分毫未变。
张翼把怀里的赵璋丢了出去，这回看得清清楚楚，的确是个草人，穿着一身盔甲，背后插着一支长长的羽箭。
赵璋笑道：“你可能在奇怪你为什么听见了我说话？”说着他伸手摸了摸那黑鸟的头，那黑鸟叫道：“舒服！舒服！”
周围胡人一听黑鸟说话，顿时悚然，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摩忽云邪也心中一凛，又立即镇定下来，冷笑道：“小杂种，你还不是被我包围……”
赵璋转过身，背对着摩忽云邪，说道：“你不要安慰自己了，谁都猜得到，你已经被我包围了。你迟迟不来，我等你等得可苦啊。”
说着伸手从树上取了一条长枪，又缓缓用长枪挑了一柄大刀，挂在腰间。
摩忽云邪咬着牙，两眼似乎都瞪得渗出血来，厉声叫道：“杀！”
赵璋猛地一回头，一招蛟龙出海，挺枪向摩忽云邪刺去。四周强弓劲弩齐射，胡人队伍顿时大乱。在草地中埋伏已久的晋军士兵四面八方地冒了出来。
摩忽云邪冷笑一声，说道：“臭小子，你以为你这个矮个子，能步战我骑马的吗！”说着猛力用钢枪一摆，加上烈马的冲击，震得赵璋手臂酥麻。摩忽云邪两侧摩度疾、摩弘夷也各自杀出，张翼、杨郁忙分头应敌。
赵璋笑了笑，就地一滚，抽出腰间快刀，一刀斩断了一只马蹄，那匹大马长嘶一声就倒了下去。摩忽云邪足点马背，忽然腾空而起，一柄钢枪撒出明晃晃的枪花，直逼赵璋。赵璋左手提枪，右手拿刀，急忙把刀丢在一边，双手持枪，深吸一口气，手中长枪一震，叫道：“撒手！”
摩忽云邪只觉得手中被猛地一震，虎口竟已裂开，心中诧异道：这小毛头孩子竟然有这样的力气！我们在草原上的娃娃，十二三岁在野外摸爬滚打，才有一身惊人体魄。这个中原人，怎么……
摩忽云邪不及多想，赵璋呵呵一笑，说道：“看我赵家七探盘龙枪的厉害！银龙破雨！”话音未落，枪尖如雨点般疾射向摩忽云邪，摩忽云邪只有抡起钢枪，凭着一身蛮力左右抵挡。摩忽云邪心中焦灼，急忙后撤几步，把钢枪丢在一边，突然伸手捉住赵璋长枪，猛一运气，一掌将长枪折成两段。
赵璋手里还握着半截木棍，吐了吐舌头，叫道：“奇怪！”摩忽云邪大笑两声，厉声道：“看我黑龙南侵掌！”巨大的身影在黑暗中忽然闪动，赵璋急忙低头，一只巨大的手掌便从他头顶掠过。
摩忽云邪心中大喜，沉身运气，一连向赵璋打出七掌，赵璋连连退后，叫道：“你这是……”摩忽云邪应声道：“少说废话！”又一掌劈空而下。赵璋眉头一紧，双掌合力向他手掌打去，顿时感觉一股冰凉坚硬，而又有些温润绵长的气息从他掌上传来。摩忽云邪却竟然好像一掌扑空，向前倒下去，惊叫道：“你……”。赵璋撤了手掌，摩忽云邪猛地跌倒在地。赵璋急忙跳在摩忽云邪后背，抽出他腰间的弯刀，一刀就劈开他半个脖颈。
鲜血猛地喷了出来。
赵璋一屁股坐在摩忽云邪的尸体上，喘着粗气，只觉得胸口咚咚狂跳不止。抹了抹脸，周围已经渐渐安静下来，到处都是被射倒的马匹和胡人的尸体。杨郁和张翼早已杀了各自的对手，正指挥着士兵消灭胡人残部。
部将朱钧望见赵璋呆呆地坐着，忙上前禀报道：“小主，霜狼部的胡人全部都在这了。多亏小主足智多谋，才有这样的好机会。”
赵璋揉了揉眼睛，站起身，大笑了几声，又转头说道：“朱将军你不要拍我马屁，这回只不过是碰巧遇到他们夜晚迷路，碰巧被我们撞到了而已。我赵璋最讨厌用什么计谋，大家直来直去，多痛快不是？”
朱钧、杨郁、张翼三人相视一笑，说道：“小主说得是，这回我们运气真是不错。”
赵璋双手插着腰，说道：“古人打仗，有刻碑铭记功勋的，我今天也做了了不起的事情，我也要刻一块碑。”
杨郁笑道：“这附近千里，都是草地，哪来的大石头。”
赵璋嚷道：“不行！不行！我就要刻！”他忽然转了转眼睛，指着那株杨树，说道：“没有石头，就刻那树上！”
张翼卷起袖子，说道：“好啊小主，我来替你刻。”
赵璋笑道：“你的字太丑，还是我自己来！”说着拔出摩忽云邪的腰刀，便蹦跳着朝那杨树走去。
左右点起火把，站在赵璋身边。赵璋一抬头，忽然看见上头已经有了一排字，写道：“上国虞阵虎破东胡诸部于此。”赵璋吃了一惊，说道：“虞阵虎将军可是两百多年前鼎鼎有名的大将军，后来创立兵门，没想到他曾在这里破敌。我这一点功绩，实再不好意思和他写在一起。”他一抿嘴巴，扬手叫道：“散啦散啦，我们这回装成运粮队，为的就是保护我爹主力的侧翼，现在霜狼部都消灭了，我们都散了吧！回去睡觉！回去睡觉！”
诸将哄笑起来，问道：“小主，你的功绩刻完了？”
赵璋脸一红，说道：“不用你们管，你们快滚开。你们别动他们狼主的尸身，他的东西都归我！”
众人便又都笑了起来，开始收拾战场，捡了不少兵刃和有用的马匹。有的残废的马，也都被抬回营地去，至少可以饱餐一顿。
赵璋手里捏着弯刀，转到杨树后头，左右一看没人在看自己，就刻道：“上国赵璋亦破东胡诸部于此。”刻完了便坐在一边掩嘴偷笑。
将士们一个个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冒着寒夜与浓雾高歌而去。赵璋侧耳已听不见人声，舒了口气道：“终于走光了。摩忽云邪一定有什么古怪，他身上怎么会有中原的内功？”
他快步走到摩忽云邪尸体边，猛地将他翻了过来。赵璋摘了他的大毛皮帽子，戴在头上，又解了他腰间的刀鞘，挂在自己腰间。再伸手向他怀中探去。
竟然是一封用蜡密封着的书信。
赵璋心中一凛，眉头沉了下去，伸手正了正帽子，拆开信封一看，上面赫然写着：
“西来天马，将破赵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