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突然声泪俱下地在你面前下拜,你会怎么想?
不只是赵玦,在场所有的人都被陈圭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慌乱之间,赵玦望了一眼陈墀,只见他竟低下头去,默然不语。赵玦想起身去搀扶,心中又咚咚狂跳不止,犹豫之时,陈圭已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又拱手说道:
“各位!方今天子暗弱,受到宦官蒙蔽,朝纲不振。历代先帝法典尽皆毁弃,京畿一带百姓名不聊生。又向各地诸侯施压,边寇屡禁不止。我陈圭身为一国诸侯,每每思之,食不甘味。今番老朽顶着朝廷重重阻挠与监视,举办这回武林大会,为的无非就是希望能有个机会,招揽各位英雄豪杰……”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果决地说道:
“共举大事!”
陈墀默不作声,将陈圭搀扶着。赵玦心中惊骇不已,晋王口出此言,分明是要起兵……想到此处就赶紧打住,不敢多想。堂下众人听了,也都默然不语,互相张望。
陈圭坐回到位置上,继续说道:“实不相瞒,为了除掉那阉党五毒,老朽也派遣了不少刺客,然而都了无音讯。大太监石蟾又组建了一只银盾军,整个宫城防范都极为严密,密不透风。老夫又多次联合朝廷官员上书进谏,初时天子还稍客气,后来几次便每了回音,再后来便是厉声驳斥……当下之计,唯有与各位义士,一同筹备大事。若是这数年间尚有转机,再好不过。若是阉党故态依旧,那老朽也只有背上造反的名头了!只是后人说起,总会将老朽一番苦心,看得明明白白……还请各位义士相助!”
众人只是低头深思,厅堂之上又变得静悄悄的,没人说话。苦识忽然合手称道:“战乱一起,又不知有多少生灵涂炭……和尚断断不做此事。”
陈墀正欲应答,陈圭摆了摆手,说道:“释门自然慈悲为怀……只是朝廷独尊圣门,罢黜百家,由来已久。圣门虽有可取之处,但诸子也并非一无是处。一旦事成,老朽自当面见天子,兴复诸子,昌大百家。届时释门较今日更为昌盛,普度众生,岂非更为容易?”
苦识正欲回答,秦天封却先叫道:“晋王说话算话?”
陈圭说道:“陈圭在此立誓,绝无妄言!”
秦天封眉头一紧,拍案叫道:“好!你如果真的能开放各派,兴复我奇门,我秦天封便将性命交给你了!”
诸葛慧在一边也淡淡说道:“我诸葛世家祖上以兵法闻名于世,也算得兵门一个旁枝。到今天兵书典籍,都被束之高阁,都去学那圣门的圣贤之道。若晋王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开口便是!”
陈圭拱手道:“多谢二位!”
秦天封叫道:“晋王不要客气,如果事成之后,你忘了今天说的话,自会有人来取你性命!”说着笑了笑,冲着秋露白说道:“秋兄弟,你常常想自己开创一番功业,这难道不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赵玦暗忖秋露白前后种种行为,大概他不愿一辈子在孔雀山庄的威名之下行走,想自己闯出一番天地。这样一来,秋露白也会答应晋王的请求。
秋露白淡淡说道:“这确实是个好机会……只是家中尚有老母与幼弟,虽说孔雀山庄向来无人敢犯,只是心中始终有所牵挂。在下愿为晋王效力,只是不能长久留在晋王身边。一旦需要在下效力,还请移步到孔雀山庄找我。”
陈圭道:“人伦常事,不料庄主亦是孝子。能有庄主应允,便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卢怀云嗤地冷笑一声,低声道:“江湖上行走,孝子怕是总有负累。”
赵玦听得明白,众人却未理会。郑辟当下又拱手说道:“在下平生所愿,亦是驰骋疆场。本想着等大会结束,就向晋王求取进身之阶,去北方与胡人作战。今日晋王说出这样一番剖心的话,在下求之不得。还有赵振兄弟,想必也是愿意去的。”
赵振拱手说道:“一切单凭晋王吩咐。”
“晋王你若有好酒,我白青书也愿听候差遣。”白青书朗声说道,“在下有一只酒鼎,但凡酒水在里头一过,味道更加醇香无比。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和各位共饮的机会了。”
陈圭笑道:“晋王府上珍宝不多,美酒倒是不少。白少侠若是高兴,长住府上也不成问题。”
白青书笑道:“若是如此,在下就不客气了。”
赵玦心中忽然不是滋味,自小圣门教人忠孝仁义,忠字放在了第一位。今番晋王在此谋划起兵,将对朝廷不利。可又说不出晋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一切顺理成章。赵玦偷眼一看众人,苦识大师合掌闭目不语,林渊只是自顾自地吃肉喝酒,卢怀云坐在一边沉默不语,原录痕的目光冲淡,咬着牙齿,只是望着对面卢怀云一边。眼见众人纷纷允诺为晋王效力,便又忍不住问道:“舅舅,不知道圆月白狼现在何处?怕是藏在酒席之中,那可……”
陈圭笑了笑,说道:“玦儿再不必担心,根本就没有圆月白狼一事。”
众人听闻此言,都惊讶地望着陈圭。赵玦也大为震惊,不禁睁大了眼睛,提气呼吸。
“天罟周大人到!”外头仆役忽然喊了一声。总管杜悲识便领着周旋因缓缓走到堂上。众人见了听了“天罟”二字,皆暗中蓄力,若是周旋因把密谋撞破,就立刻击杀。
陈圭又摆摆手,笑道:“各位不必紧张,周大人深感朝廷倾颓,早已与老夫达成共识,都是自己人。”周旋因笑了笑,说道:“正是正是。朝廷派遣在下监视晋王。在下在晋国十数年,深感晋王仁政。每年在京畿与晋国往来,其中差别,在下深知。若是此举能成,实再是苍生黎民之幸。”大家便又不由得松了口气。
陈圭继续说道:“那圆月白狼,不过是府上总管杜悲识的一条计策罢了。老朽虽不在江湖,但也深知,不论何处,沽名钓誉之徒,才高德薄之徒往往不在少数。老朽借这杀手之名,弄得满城风雨,自然吓退了不少平庸之辈。”
卢怀云忽然问道:“难道许多人被杀死,都不是真事?”
杜悲识接话说道:“武艺平庸之辈,还信誓旦旦说要誓死护卫晋王,这些徒有口舌本领的人,本不该再在江湖上欺世盗名。你与林渊大侠,也实再是个中高手了。”
卢怀云冷笑一声,转过头去。忽然又说道:“这么说来,晋王你早就已经和截门、幽门接洽,收为己用了。我说截门一向争强好胜,这次却一个都没碰到!那天潇水豪龙现身,旁人都以为他是为南宫阔保命,却不知道实际上他是在替晋王解围,毕竟楚王世子绝不能死在了晋国!没猜错的话,这饭菜里早就下了幽门的毒药,我们不答应的话,恐怕不能活着走出门去。”
其他人听闻急运气,果真发觉内劲阻滞,身子也渐渐迟缓难动。秦天封圆睁双眼,叫道:“晋王,你!”
诸葛慧却忙伸手,对众人说道:“大家冷静!这件事极为机密,一旦走漏风声,晋王自身自然难保。他这么做实再是再正常不过!既然我等已经答应,以晋王为人来看,绝不会再对我们有所顾忌。”
陈圭拱手道:“各位多多理解,老朽也是无奈之举,还请见谅!稍后自然将解药双手奉上!”林渊与卢怀云相视苦笑,苦识却依旧闭目不语。赵玦偷眼看原录痕时,只见他已经变了脸色。一阵微风吹过,厅堂内烛火扑朔,原录痕额头上垂下一绺弯弯的头发。
杜悲识继续说道:“如此一来,许多贪生怕死的、武艺低微的、心口不一的都被筛除,留到最后的,在座各位也印证了这一点,都是不仅武艺高强,还不惧生死的大侠。至于圆月白狼,那其实是不存在的。”
“谁说圆月白狼不存在!”原录痕猛地站起身来。
“我就是圆月白狼!我今天就要杀了你!”
说着便缓步向陈圭走去,挺剑向前,叫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现在还有谁能保护你!”堂下众人一运气便手足酸麻,纵使想上前也行动不得。可原录痕分明与众人一同吃了酒菜,为何唯独他安然无恙?
陈墀不曾习武,不可能去抵挡原录痕,赵玦心中急切,四下里看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趁手的兵刃,忙叫道:“原大哥!”
原录痕握着宝剑,指着赵玦,说道:“你对他说了,对不对?”
赵玦正要回答,陈圭笑了笑,又叹道:“小兄弟,我一早就知道你要行刺老朽不假,却不是玦儿告诉的我,是那楚王世子南宫阔将你的计划和盘托出。”
原录痕心中一震,握剑的手都微微发抖,颤声问道:“他为什么要出卖我!我平日任他任性,也都忍了。在这种事情上,他为什么要出卖我!”
陈圭笑了笑,说道:“楚王待你不薄,而南宫阔被宠溺惯了,如何不妒忌自己家中有这样一位好本领的兄长?”
原录痕喝道:“什么兄长!我自有父母,却被你杀了!今天我就要你偿命!”说着左手如鹰爪一般来捉陈圭,右手剑光疾动。赵玦失声惊叫,想出手拦截已经来不及,陈墀却依旧镇定自若。
一个黑影自堂后突然疾射而出,原录痕躲闪不及,好似一团黑气之中,双手已被扣住,再不得移动半分。众人一齐惊叫道:“潇水豪龙!”只见他已立在陈圭案几之前,露出一副冷冰冰的青铜面具。潇水豪龙也不言语,忽然撤了双手,在原录痕胸膛上就是一掌。原录痕倒退几步,便跌倒在地,顿觉胸口一阵寒气涌入,正中了潇水豪龙一记水寒掌。
原录痕挣扎起身,喘息不定。
诸葛慧在一边叹道:“真是心思缜密……佩服佩服……”
陈圭朗声说道:“说起来,想到用假称有刺客这一计策,还是南宫阔告诉老夫之后的事情。我也想借这么一条计策,暗示你我已知道有人将行刺老夫,没想到你却如此执着。不过也不是你的错……虽说原大侠当年偷取我宝物玄元珠,说到底,是老夫不该一时恼怒,铸成大错……只是没了那宝珠,我夫人救治不成,最终先我而去……”
原录痕冷笑道:“真是有趣!我父亲原逐云,母亲陈丹珞名震江湖。后来隐居市井,却又无缘无故,去偷你东西?凭良心说,杀了我全家,可曾找到那什么珠子?”
陈圭摇了摇头,说道:“确实不曾找到宝珠。只是玄元珠是一件天下罕有的至宝,交给大夫稍稍刮下一点点粉末,便有生肌造血之效。当年夫人生了奇症,百般医治无果,请了素门的高人,方才给出这一条方子。后来几经周折,老夫得了这珠子,正庆幸夫人得救,却被人盗走。老夫愤慨之至,最终查得是原大侠夫妇盗走此珠。震怒之下,酿成大祸。当日掘地三尺,也未能寻到。那颗宝珠径长两寸有余,要找到其实并不难。当日侍卫回报一个不留,而你原录痕还能站在这里,而幽门的迷药又对你无效,恐怕玄元珠就在你体内!”
原录痕心中一震,双手都一齐微微发抖起来,一咬牙,厉声喝道:“真是胡说八道!”便又纵身仗剑向前,潇水豪龙身影一飘,拦在原录痕身前。陈圭叫道:“掌门,勿要伤了他!”潇水豪龙一声冷笑,说道:“若真在你体内,你就不得不信!”说着双掌齐出,原录痕只觉察一股真气排山倒海般压迫而来,咬牙向前,忽然又消失不见,好似已钻入体内,激荡汹涌不止。潇水豪龙手掌已按在原录痕胸口,内劲齐发,乃是他独门内功穿云三截劲。这一内功自贴身极近之处发出,如荆轲刺秦一般,击敌不防。又名“穿云”,便是因为这一内劲发出,却不伤敌皮肉,但直令对方内息沸腾,真气乱窜不止。
当下原录痕挨了这一掌,半步也不曾后退,只是呆呆地立在原地,全身一齐颤抖起来,忽然神色剧变,惊骇之至。而后大汗淋漓,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向后便直直地倒下去。再看那滩鲜血之中,竟果真有一颗小小的珠子。
陈圭摇摇头,叹了口气。
赵玦也叹了口气,低头不语。厅堂之上,竟然无一人发出声响,也不知道是被这奇变惊讶得不敢发出声音,还是再不愿打破这短暂的沉默。可能大家都觉得,有人需要一点时间,再去细想。
陈圭叹道:“原小兄弟,你父母的事,老夫自知有愧,可也不都是老夫的过错。我本可以对你也痛下杀手,本可以不把你邀请到老夫府上。只是老夫想给你一个机会,也给我自己一个机会……”
原录痕睁着双眼,直愣愣仰躺在地上,不声不响。突然他大叫一声,热泪便涌了出来。郑辟喊了一声道:“不好!快看他!”赵玦看时,原录痕衣服内,处处都涌出鲜血来。脸颊,手掌上也渐渐露出各种纵横的伤疤。原录痕一直依赖玄元珠活命,此刻玄元珠一失,加上心神动荡剧烈,体内气息又紊乱不定,这许多年来各色大小伤口,都一齐崩裂开来。赵玦忙跑下去,捡起玄元珠,往原录痕嘴里送。原录痕一皱眉头,紧咬住牙关,挣扎着就是不肯再吃下去。
陈圭见状,对潇水豪龙拱手说道:“还望掌门救他性命。”
潇水豪龙微微点头,便捉住原录痕下颚,两指扣住颊车、地仓两个穴位,暗用内劲,原录痕便不觉张开了嘴巴,赵玦忙将玄元珠送入原录痕口中,忙用酒水灌了下去。原录痕受伤甚重,已动弹不得,但众人都知道玄元珠的奇效,见他已经吞服下去,无不松了口气。
原录痕身受巨创,却依旧仅仅咬牙,不吭一声,伤口渐渐愈合,眼泪却止不住地淌下来。
苦识大师叹了一声道:“阿弥陀佛!”
陈圭咳嗽了两声,对陈墀说道:“给各位斟酒。”又对着众人说道:“解药就在酒中。”
林渊笑道:“不知道这杯酒我林渊喝不喝得?”
陈圭点了点头。
卢怀云皱了皱眉头,说道:“你放过我们几个?”
陈圭正要开口,潇水豪龙低声说道:“今天若无原录痕这事,解药绝不给你们。只是我想,既然你们清楚晋王为人,又是群雄之中层层选拔而出,相信谁是谁非,心中清楚……”他又顿了顿,动了动眼睛,说道:“另外……万一事败……也好有一些正直之士,知道我们今天曾经为天下一番苦心。我们可能会死,但精神不灭。”
卢怀云叹了口气,喝下了解药,便起身出门。林渊喝了酒,笑道:“赵玦兄弟,后会有期!各位,后会有期!”便提了棍子出门。苦识大师喃喃道:“出家人不喝酒……”忽然又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既然已经破戒,小僧便回释门禀告住持,再回来相聚!”
陈圭点了点头,又说道:“原小兄弟,老夫知道你还需要时间……便请在府上居住数日……哪时候你想明白了,去留在作定夺。”
原录痕听了,猛地从血污之中挣扎起身,也不擦拭满脸泪水,只是提起长剑,缓缓朝门外一瘸一拐地走去,只是用力地说道:“不必了!”
潇水豪龙叫道:“原录痕!你救护南宫阔,刺杀晋王,你为什么不想想为什么总是怀着好心作出坏事!你父母的英明,是你这样维护的吗!”
原录痕的背影顿了一顿,依旧一步一步地走远了。
只是冷冷地抛下一句:“我叫圆月白狼!”
原录痕走出门的时候,灯火迷离,寒风正盛。坐在屋子里都能隐隐听见外头,落木萧萧,秋叶漫天飞舞。落叶在空中飘转不定,也不知道最终会落到哪里。
人们是不是也像那秋叶一般无奈!
赵玦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