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晃的地板,吱呀的窗摆,外边不时传来的潮声和满屋的咸腥味,都告诉着冬竹他此刻正在一艘航行的大船之上。离开东临已经快有两个月,这段时间,他每日都被人关在某个屋内的木牢里,手脚的镣铐未曾解开,已在干燥的皮肤上留下深深的印痕。
匡!屋门被人粗暴地踹开,进来的是穿着官兵衣裳的船卫,他把简陋的食物和水放到地上,然后一脚踢到冬竹身边,碗里只有半个脏兮兮的馒头,另一只碗里本就不多的水,也在方才的一脚中洒去了大半。两个月来,他日日吃的就是这些玩意。
船卫黑着脸离开,心情很糟,看来是今天又输钱了。船上的日子极是无聊,这些人尝遍了各种消遣的方式,最近又想出了点新花样用来赌钱下注,博个乐子。
冬竹蹲下身,伸手拉过碗来,就着水干咳着嚼咽着冷冰冰的馒头。长时间缺水少养,他的气色非常差,伤口渐渐溃烂,隐隐作痛。
三两下吃完,他一头倒在地上,脑袋昏昏沉沉,他自嘲自己像条狗般,苟延残喘地活着。
“就这点东西,饿死我了。”
“是啊,饿死了。”冬竹无力地说,突然坐起身,意识到刚才是有人在和自己说话。
“来点草也好啊,你这血都快烂透了。”那声音再度响起,冬竹四下张望,没见到一个人。
“你是谁?”他惊问,心里却不是很怕,两个月来除了三两个孩子会偶尔偷溜进来和他聊几句天,其他的时间都是独自呆在这里。现在有人和他说话,反而提起了精神。
“我说,你还有没有吃的?”那声没理他,倒是讨起了食物。
冬竹觉得好笑,说道:“你看我这模样,像是有饱饭吃的人吗?”
“也是,要不是我给你吊命,你早死了。”那声有些不满,又有些得意。
“你给我吊得命?”冬竹来了兴趣,问:“你到底是谁?躲在何处,
为何我瞧不见你?”
“我在你体内,你当然看不到。”
体内?冬竹这才发现,原来这个声音是从自己胸口位置直接传到脑海里的。他摸了****,心想这也太诡异了。
“诡异什么?共生没听过吗?”
冬竹吓得一跳,自己没出声,对方竟就知道了他的心思,莫非他还能听到自己的想法?
“没错,我能听到。”那声说道,应了冬竹的猜测,紧接着他哀长的一叹:“濒死前我抛弃了肉身,钻到你身体里恢复元气,没料到你这家伙比我还惨,一身要死的伤不说,连饱饭都没的吃。”
冬竹肯定了他能读到自己的想法,索性不张口,脑袋里凭空对话,道:“你该不会,是那只化形的妖吧?”
“化形?你也太小瞧我了。”他在冬竹脑中大叫起来。
“不是化形是什么?”
他迟疑了一会,忿忿地说:“这你别管,反正比你想的要厉害。”
冬竹躺倒开去,笑着说:“你那么厉害,怎么沦落到和我一起挨饿来了?”
“还不是被姓姬的砍的。”他不满道,“若非被他暗算,我又怎会被关进罐头里面?说也倒霉,好容易重见了天日,结果又遇上个破道境界的凡人,拍他一掌就追着我打,也忒小心眼了。要是我实力尚在,张张嘴就把他给嚼了……”
他叨叨不停,怨气不小,冬竹一脸尴尬,感情还是个话痨。破道境界的凡人应当指的就是田忌水,听他口气境界不算低,至于小心眼,他那一掌把田照死里呼,田不还手才见了鬼了。
他足足说了一炷香,冬竹实在受不了脑袋里的嗡嗡喋喋,打断了他:“说这半天,你到底是只什么妖兽?长角的狍鸮我是没见过。”
他大笑:“说得你好像见过没长角的狍鸮似的。”
冬竹翻一白眼,人面腋目都是道听途说,狍鸮他还真没见过,“那你,就是狍鸮喽?”
“非也,我是狍鸮的祖宗。”
“那还不是狍鸮。”
对方出人意料地没有辩驳,冬竹仿佛能感受他的情绪,如果有脸,那妖大概是在笑的。
“竹子,竹子……”房间里有人叫他。
冬竹开始以为是那妖在多嘴,没去理会,听了好久才发现不对,声音是从窗口来的。
他爬起身,看到外边有个脏兮兮的男孩在喊他,他身上极黑,像个碳人,小脸上只能勉强看清个轮廓,好在两只眼睛还算亮堂,让人能分得清身前身后。
冬竹又瞧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是那几个曾溜进来和他聊天的孩子之一,赵凌云。“你怎搞这么黑?”冬竹疑惑地问,赵凌云本身也黑,但还不至于口鼻不分。
“甭提了,昨日船头见着个墨鱼怪,喷了我一身。”
冬竹哭笑不得道:“那你也不洗洗?”
“我洗了!”他强调道,“用海水浇了好几遍,没用。”
“呵呵,成丹境的墨鱼妖的腹水,哪有这么容易洗的。”那妖在冬竹脑中笑起来。
“妖喷的?不会有事吧?”冬竹问他。
“腹水而已,要是丹水,小娃娃早给化了。这点墨,过三十日就能退了。”那妖回道。
“竹子?”赵凌云见冬竹坐着发呆,跳进屋来,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啊,你这没事,会白的。”冬竹回过神,说道。
“呼,那就好,愁死我了。”他长吁一口气,看来对现在的造型担忧了很久。
“云子,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
“来看看你饿死了没有。”他贫着嘴,从衣服里掏出一橘递给他,“拿去,你可千万别跟人说啊,不然我可死定了。”
见着送到眼前的橘子,冬竹瞪大了眼,船开两月,这儿居然还能有新鲜的果子,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吓到了吧。”赵凌云神神秘秘地说,“刚开始我也吓一跳,我跟你说,咱这船板下头,有一个刻满纹路的仓库,里边可冷了,全是的新鲜果子。”
“一仓库的新鲜果子?”
“对,一仓库。”
冬竹讶然,那妖却说话了,“有何稀奇的,你们凡人施个术法,把屋子冻上不就得了。”
冬竹觉他说得有理,术士施展降温的术法,的确可以做到这点,他悄问:“那这船上,莫非有术士?”
“没有术士,就是几个破烂术阵而已。”那妖嗤之以鼻,冬竹撇嘴,不用人维持的术阵,到哪都是稀罕的存在,在那妖眼里,竟成了破烂玩意儿。
冬竹接过橘子,眼睛发酸,出海在外吃不到菜果,时间长了就容易得病死去,在海上,水果是异常珍贵的东西,赵凌云与他不过几面之缘,得了果子还能想着他,让他有些感动。
“你偷来的?”他问。
“我跟在一船卫后边,溜进去的,没敢多拿就带了四个,你,六子,娟儿,我,咱四人一人一个。”赵凌云嘿嘿笑着,得意了一会又唾骂起那些船卫来,“天天都有病死的孩子,那些家伙竟然藏着那么多果子不给,太不是人了!”
冬竹没搭茬,身体的饥渴实在太难忍受,来不及说话就连皮带核地啃了起来,吃得太快,噎得嗓子直咳嗽。待全部吃完,他才说:“每人都分肯定是不够的,他们这么做,无非为了自己活命。”
赵凌云表示赞同,接着他收了笑意,心事重重,冬竹察觉到他情绪异样,问道:“怎么了?”
赵凌云迟疑了半晌说:“娟儿病了,六子打听得船卫那有药,要去打赌斗。”
冬竹一愣,赌斗他听六子和赵说过,这是船卫们想出来消遣的新法子,他们把船上的物资都攥在手里,然后让两个饥饿的孩子为了一丁点食物相互厮杀,成为他们下注取乐的工具。
“原先只是斗殴,大家都是孩子下不去重手,可最近有个叫王德子的练家子常去混吃混喝,他家是闽中有名的武术世家,从小习武,一般孩子哪是他对手,更要命的是这小子性情残忍,专往死里打。”赵凌云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道,“偏偏船卫们也厌倦了无聊地小孩拳脚,索性任由他胡来,到现在已经有十几个孩子死在他手里了。”
冬竹唏嘘,船上天天死人,少十几条人命根本看不出来,恐怕除了徐戎所在的大船,另一艘船上的孩子也遭受着船卫非人的待遇。
他黑着脸说:“那六子要是遇了他,岂不凶多吉少?”
赵凌云无奈地摇头,“那家伙倔得跟头牛似的,劝也劝不动。”
“你再劝劝,千万别让他冲动。”
“他满脑子都是妹妹的病,哪听得进去。”
二人相视无言,门外忽得飘来咚咚脚步,他们知道是船卫来了,赵凌云赶紧从另一边的窗户翻身钻出。
几息后,一个船卫进屋里瞧了几眼,扭头又出了门。
“喂。”冬竹把他叫住。
船卫很诧异,笼子里的小鬼从来没和他说过话,今天居然开口了,他又折回,好奇问道:“怎么了?”
“吃不饱,再给点呗。”
船卫冷笑一声,感情是为了这事,说:“田大人让我“照顾”你,你小子有口吃的就不错了,还敢讨价还价,信不信我饿你两天?”
冬竹站起身来,握住牢笼的边柱说:“我要打赌斗。”
船卫上前一脚踹在笼子上,冬竹本就虚弱,被突然地一下给震倒在了地上,船卫打量了一番他骨瘦如柴的体格,不屑地讥笑道:“得了吧,就你这样还是老实待着做白日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