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堂之上,青袍书生田忌水立于正中,与堂上冷面银发的苍白面色男子对峙。
银发男子的脸色很难看,低沉着嗓子道:“田大人不在边关守着,怎有空跑来闽中闲游?”
“我田某人做事还得向尹江县令禀报?”书生回道。
男子淡回:“不必。”
书生一笑,将一块腰牌甩到男子桌上说:“尹江县内,除了你姜少植,还有何人能写出这般好字?”
男子不慌不忙地说:“闽中书法大家比比皆是,大人言过了。”
“一勾一划皆是剑意,不是你的还是我的?”
“大人要问罪就拿出凭证,姜某可不记得律法中有哪条可凭勾划剑意定罪的。”
“凭我所言够不顾?”
“不够。”
书生敛起笑意,从袖口抖落半块玉石,又伸手捉过个男孩,从他身上也搜出半块,两者一合,分毫不差,完完整整拼出一个竹字。
“你要不要也看看?”书生冷笑,弹指飞射出玉石奔向男子面门,男子五指一张,掐指捏住,然后看也不看,直接抬手一掌将玉石拍成了白末。
“大胆,竟敢当堂毁坏证物!”书生大怒,横眉立目,“把尹江县令给我拿下!”
周围响起一阵拔剑声,一袭兰衣带剑破空长鸣,冰冷刃光倏地刺向男子胸膛!
……
“大人!”冬竹惊醒,原来方才不过一场噩梦,他抹去额头虚汗,再度瘫躺,气喘不止。
“小子,你和那凡人有过恩怨?”那妖发声,冬竹的梦境他能看到,认出了那青袍书生就是那天毁他肉身的凡人,而梦里被一把抓去的小男孩,应该就是冬竹几年前的样子。
“与你无关。”冬竹说完,那妖笑了笑,“死几十个人而已,你们凡人就是太记仇。”
冬竹一听就知道这家伙又趁自己回忆时窥探了一番,心生怒意却又拿他没辙,心想定要找个办法把他赶出去。
“哈哈哈,办法有的。”那妖笑说,“只要你好生伺候我,让我恢复了妖力重塑了肉身,我自然就出去了。”
言外之意就是休想赶他走,冬竹拍拍脸,不再去理这事,躺好接着睡觉。外边月色依旧,可他已然是睡不着了,只好闭目养神,听着时辰随海水的潮声缓缓流逝。
第二日清晨来得很慢,这对于冬竹是种煎熬。天边刚亮,船卫就进来给他丢了半个馒头半碗水,接着急匆匆就跑出去了。
一直到晌午他才回来看一眼冬竹死了没有,脸色和清晨出去时的差了大截,低落得不行。
“输了吧。”冬竹冷不丁说道。
那船卫被戳了痛处,狐疑同时恶狠狠地骂道:“你小子是皮痒了。”说着他拾起丢在一边发了霉的麻绳子,几步上前想要抽冬竹一顿出出气。
“让我去,干翻那个姓王的。”鞭子眼瞅着就要甩到脸上时冬竹说道,船卫举到半空的手像撞了墙牢牢停住,迟迟没有挥下。
“你怎么知道?”他的表情有些吃惊。
冬竹一笑,昨夜他一直在思考个问题,假如赵凌云说得不假,王德子无人能敌,那这赌斗还打个鬼?所有人投他不就得了。然赌斗明显是在继续,那么极有可能是赌斗的规则发生了变化。面前的船卫已经连输了好些天,冬竹猜测他们或是以各自管辖的孩子为限,挑选一人进行比斗的方式开赌,这样的话,王德子才能够如赵凌云所说连杀十几人,且能不停地获得好处。
冬竹没有回答船卫的问题,反而说道:“我能打倒他。”
船卫瞧了瞧他的身板,有些犹豫,冬竹见状索性给他一个定心丸:“我可是被田将军点名要关的人,一个小屁孩还能收拾不了?”
船卫放下了绳子,半信半疑未做决定,冬竹知晓他心思,又说:“放心,我两手两脚没生翅膀,大海茫茫,跑不掉的。”
船卫有些心动,只因前些天来都要把裤子输掉了。他们船卫的管辖按船舱分为五处,刚开始每个舱的船卫都挑出了相当能打的男孩,你来我往还算有趣,王德子虽然最厉害,还不至于太嚣张跋扈。
但某一日另三舱的船卫私底串通一气,约定彼此遇到就相互放水,碰上另两舱的就狠下死手,结果就是他和另外一舱的孩子被打死了二十几个,荷包也被那些家伙榨空了去。
更可恶的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其中的猫腻,可另外三舱凭着比他们人多,硬逼着参加这毫无悬念的送钱大会。每天两舱就要被打死打残三四个孩子,若继续下去,恐怕下船时候,自己丢裤子事小,人死得太多,徐大人问罪起来,只怕性命也不保了。
船卫咬了咬牙,决定赌他一把,当即放了句狠话:“你要是敢跑,老子拆碎了你。”
冬竹一听,却知道这事妥了,佯装谄媚地拍起了马屁:“有大人在,我哪敢胡来。”
“知道就好。”他清了清嗓子,“下午还有一场,一个时辰后你跟我来。”说完他再扔给他两个馒头,“给我吃饱了,要是赢了,以后饿不到你,要是输了……”
“输不了。”冬竹答得很坚决,船卫不好再说什么,留下一句“这样最好。”就离开了屋子。
“你当真输不了?”他走后,那妖在脑中问。
“说不准。”冬竹说道,“人是武术世家子弟,我就是个普通人,而且还带着伤,未必打得过他。”他嘿嘿一笑,“不过我真要被打死了,有位大妖总不会坐视不管吧。”
那妖呼哧一声,“我可帮不了你。”
“那咱就一块死呗。”
那妖怪笑,冬竹有没有把握他早就从他脑子里读到了,而且退一万步讲,即使他不敌对手,自己难道还真没有几手保命的法子?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期间冬竹就在木牢里盘腿坐着,闭目养神。船卫来的准时,一言不发地打开了那具早已生锈的铁锁,把冬竹带出了屋子。
屋外海风徐徐,扑到脸上都是盐的味道,蔚蓝而广阔的景象让封闭了两月的冬竹顿感愣神。
“发什么楞,赶紧走。”船卫不满地拽了一把铁链子,把出神的冬竹给拉回了魂儿。
走在甲板上,冬竹终于是见到了船上真实的模样。以往都是听赵、六两人的讲述,现在亲眼见了,愈发觉得这是一艘满载折磨痛苦的大船。
甲板上到处都躺满了孩子,船舱里太闷,这里是唯一可以透气的场所。孩子们的脸还算饱满,没有饿得皮贴骨头,但是面色红一块黄一块,显得极不健康。
由于缺乏打扫,甲板上充斥着屎尿的味道,异常难闻,除了船前的龙头还算新亮,其他地方,都变得污脏不堪。
见到冬竹出来,所有孩子的目光都聚到他身上。他手脚都捆着厚厚的铁链,在众人中宛如一个异类。
“滚开,快滚开。”船卫大声斥骂着挡路的孩子,遇到动作慢的就直接一脚把他踢到旁边,那些孩子见了他就像见了老虎,纷纷连滚带爬地躲开去。
穿过甲板上的人海,船卫把冬竹带到了有两人看守的入口。那二人也是船上的卫兵,见到他带着冬竹过来,先是怪异地看了看他身上的铁链,然后打趣道:“金裘,你带得这是哪来的宝贝,还用链子拴着,怎么,怕被他反咬一口?”
名为金裘的船卫低着头笑道:“这小子腿快,怕他溜了,就给拴上了。”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怕擅放田忌水要关之人的事情暴露,自己会吃不了兜着走。
那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说道:“腿快好,万一你金裘要是输了裤子,里头人不要给扔了,让这小子去捡也快得很。”
对方摆明了是在羞辱他,金裘却未怒半点,仍是好声好气地赔着笑脸,两人觉得无趣,挥挥手就放他俩进去了。
冬竹无语,原来在他面前趾高气昂的家伙,过得好像也不怎么样。
走下狭长的楼道,二人就走到了大船深处的一个船舱。还未进门,里边就传出数十人疯狂的叫喊声。
“打!狠狠打,打啊!”
“别给老子退,给老子打回去,敢输老子老子打死你!”
……
各种粗俗的话语在半空飞掷,小小的船舱乌烟瘴气,金裘和冬竹悄悄进去站到门边,注视着台上厮杀的两个孩子。
怎么会?!冬竹看清了人,差点叫出声来。
在台上对打的不是别人,正是和赵凌云一起看过他几次的六子。
六子的脸已经肿得不成人样,无力地出着拳头还击,对方是个高大的孩子,比六子足足高出大半个头,一身精瘦的肌肉没受半点伤,脸上满是兴奋的神情,疯狂地击打着全无还手之力的六子。
六子摇摇晃晃,死撑着不肯投降,对方飞起一脚踹在他的额头,把他踢出半丈,重重地摔在地上。这一脚下去,六子躺在地上只剩下抽搐颤抖的力气,没能再站起来。
可对方并没有就此住手的打算,骑到他身上雨点般地落着拳头,六子的嘴巴一张一合发不出声,眼神已然有些涣散,口吐着白沫进气微弱。
这哪是什么打斗,分明就是虐杀。
“住手!”台下响起一声叫喝,男孩停下拳头,和众人一起寻着声音的来处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