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下雪了。”
当站在帐外的那个身形如山的荒人看着天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苏暮正在旁边闲散地指导着少年一遍遍在蛮牛皮划作的纸上誊写默文。
苏暮听到了这句话,于是从掀开的帘子中走了出来。
“你们要回归部落了吗?”
他朝穆罗问道。
“已经出来几个月了,接下来原上已经打不到什么猎物,是到我们该回去的时候了。”
穆罗怔怔回应道。
大雪,对荒人来说,是他们最熟悉也最惨烈的记忆。即使荒人天生身强体壮远胜南人,每年风雪骤临,大雪如羽时,依然有许多老弱妇孺熬不过食物的短缺和气候的寒冷,于病痛中死去。
所以每一个荒人都是辩识冬气的高手,穆罗这种哪怕在荒人部落中也堪称最强大的战士的人在这方面尤其强悍。
穆罗回头看了看,望着苏暮:
“中原人,你也一起走吧,长老们很敬重你这种文人,我们这些荒人……更是这样。”
文人?让知晓此时场中情形的人听到只怕会大笑。曾杀戮无算,借光明之名行血腥之事的隆庆皇子竟被称为一个文人?
但此时苏暮根本未曾注意到这个称呼,他只是突然陷入了一种异样的情绪中。
要走吗?
苏暮抬头看了看天空,层云凛冽,暗淡如烟。
他的心中忽然有些惶恐。
十天以来,居于荒原中,平平淡淡,清净无为,可以说轻松惬意得令他几乎想就这样持续下去,避过原著中那接下来的多次席卷天下的事件。然而……这终究只是幻想。
身为西陵裁决司座,燕国皇子,这个名叫隆庆的青年给他留下了很多遗产:学识,辩才,身份……然而却更给他留下了胸腹间那个巨大的空洞和宁缺这个令人恐惧的一生之敌,以及……那曾经注定死于易水河畔的命运。
如此沉重的未来,真是令人不想背负啊……
——然而不背负,自己的命运又将飘向何方呢?
只不过……
苏暮轻轻闭上了眼。
“我一定不会像原本注定的那样,投身于最终的毁灭中……不会见陈某,不会入观里,也不会再领导那恶心的堕落骑士……纵然平淡一生,我也不会再投向极致的黑暗。”
他对自己喃喃道,然后睁开了眼,一脸轻松,朝穆罗笑笑:“好。”
……
……
第二天三人便开始动身。
收拾好了帐篷,装好猎物,将所有东西放在一架靰鞡车上——这是荒人们专门用来装运物件的大车,可放物体多,空间广,且易制,只除了一点:它卸力不好,放上东西后重的像座山一样。这也是只有荒人这种力强体壮的民族才能发明的东西。
用三头猎犬拉着车缓缓朝北而行,荒人父子默然地在后面推着前行,苏暮也在其中帮了把手。
不愧是西陵神子的身体,曾短暂踏入知命境界的肉身即使只有一刹那的辉煌,并且胸腹间还留着一个巨大伤口,但在西陵神药和自身元气的双重恢复下,干着与强壮的荒人同样的劳动,竟未有太多疲惫。
——只是偶尔喘气时,依然会从心肺间传来撕裂的般的疼痛。
三人行走了一天,没有说什么话,除了苏暮有时会在路途停下的间隔中指点阿苏勒对中原文字的修习,其余时间便完全是一片寂静,只能听见天地间呼呼的风声。
第二天,雪落了下来。开始只是几点如同微粒的小雪,但及至傍晚,已经变成了鹅毛大雪。等到三人停下的时候原野之上已是一片茫茫。
还好靰鞡车上的空间足够,来的时候带了许多柴火。苏暮架起柴,和荒人父子几经努力终于在荒原中生起了火,三人围坐在火堆旁,火焰映红了每个人的脸。
开始还没人说话,都沉默地注视着火焰。直到苏暮开口。
苏暮看着穆罗,侧了侧头:“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嗯……明明以前存储的食物已经足够的,为什么还要打那么多猎物?”他朝身后靰鞡车的方向努了努嘴,“你们不怕竭泽而渔——嗯,就是来年打不到更多猎物么?”
穆罗看着火堆,沉默了一下,然后沉沉地说道:“如果是以前在热海边上,那么就算我们必须要死一半的人我们也不会猎捕超过八成的野兽……但是自从我们南下,你们南人向我们宣战以来。如果我不去尽力猎杀够足够的猎物……恐怕我们整族都熬不过这个冬天。”
他沉默了一下,又朝火堆里扔了根木柴,接着说道:“族里除了我还有不少外出寻找猎物的的人,如果都带回来足够的食物,这个冬天……我们应该不会死太多人。我们荒人不像你们南人,我们族中除了长老很少有活到三十五的人,哪怕是长老,遇到莫拉(荒人语:指大雪年)也要尽全力才能活下去。几百年来,每一代都是这样……”
穆罗说完了,苏暮没有说话,阿苏勒还小,还不能太领略他父亲话中的残酷,只是一个劲打着哈欠,场中一时陷入了沉寂。
沉默半晌,苏暮渐渐露出了苦笑,他微微叹息一声,低眉道:“这个话题太沉重了……我们还是去把帐篷搭起来,然后就睡觉吧。”
……
一夜无话。
第二天,太阳从东方天空上升起,照亮了雪白的大地。
三人把所有东西放在了靰鞡车上,准备出行。三头依然精神昂扬却能看出明显寒意的猎犬拉着车子继续朝前,三人在后面推行着。
苏暮手上用着力,每一步在雪中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他想着昨晚的话,忽然觉得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哀默。
曾经生于二十一世纪烈烈红旗下的他前世虽然也遭过许多不公,陪过许多笑脸,却也从未亲眼见证过似这般一个民族的悲哀与苦难。而这一世成为了隆庆之后,虽然有着许多胆怯恐惧,却也难免抱着一种“这不过是个小说世界,大不了老子随便混混就行了”的思想。然而自从昨夜穆罗在火堆边说了那一席话后,苏暮开始真切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真实与狠辣,这个世界在他眼中,不再只是宁缺与他胖桑桑的爱情故事,不再只是夫子大杀四方书院一统天下主线明确情节鲜明的虚幻空间。他第一次领会到,这个世界除了小说中那些一个个鹤立鸡群特立独行的主角配角们,还有着这种更深层次的,小到一个普通人大到一个族群无能为力身不由己的悲哀命运。
记得前世看小说时,最喜欢给故事里的势力排序,看《将夜》时,也是如此。每次把自己代入宁缺时,手掌大唐书院两座山,都感觉爽度爆表。看到举世伐唐,大唐颠覆天下各势力血流成河叩首不止时常觉得兴奋莫名。然而如今成为了这个燕国皇子,站在大唐与书院的对立面,成为注定要“被碾压的阻碍历史进程者”之一时,苏暮忽然有些理解书中隆庆的不甘了。
大唐君临天下数百年,荒人被迫北上,处境凄凉,那自己那临近大唐,俯首称臣的“母国”……燕国呢?
苏暮看了看天上,眯起了眼。
正在这时,身边响起了歌声。唱腔粗犷,气意豪迈悲凉。
“天亦凉,地亦凉,苍鹰不敢望北荒。”
“热海落,热海涨,热海之畔猎雪狼。”
“雪狼逐,雪狼亡,握刀寻鹿终日忙。”
“何处生,何处死,何处能将白骨葬。”
“岷山雄,岷山壮,岷山才是真故乡。”
“踏过茫茫雪,踩破万里霜,终日南望。”
“踏过茫茫雪,踩破万里霜,不再南望。”
“我先去,你再来。”
“我先战,你再来。”
“我先死,你再来。”
“归途近,归途远,归途踏上。”
“我已去,你快来。”
“我已战,你快来。”
“我已死,你快来。”
“我已死,你快来。”
……
这首荒人的民谣,开始还只有穆罗一个人唱,后来阿苏勒便和声了起来,一大一小的两个声音却同样粗壮,带着自先辈传承下来的烈血与狂意,仿佛千万年的震撼大地的吼声流传至今的回响。
苏暮静静的听着,忽然便放声大笑了起来。他突然觉得心胸中似乎有什么堵塞着的东西一下子化解了开来。
下一刻,他仰头朝天怒笑着吼道:
“贼老天!你既然让我生于此世,那就休想让我再循命而行!”
“老子不是隆庆,是苏暮!”
无人看到,这个怒吼的青年身后,天地间已是一片茫茫,万里风雪如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