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两旁，停满了杂七杂八的代步工具，有坏了铃铛的老式二八自行车，有碎了车灯的八十年代踏板，也有少了后视镜的破旧摩托。坑坑洼洼的路上，朔料袋、食品包装袋、碳酸饮料瓶以及各色各样的啤酒瓶横七竖八地躺着。在小巷的尽头，一盏锅盖似的发出幽暗的黄光的电灯，高高地挂在一根电线杆上。昏暗的灯光下，一个身子被砸了个大洞的城市垃圾桶孤零零地站着，在它的周围满是溢出的垃圾，有鱼头、鸡毛以及不知道什么动物的脏器。整个巷子里弥漫着一股令人捂鼻的异味，酒香、肉香、汽油味以及下水道的臭味。
小巷的光源不止电线杆上的电灯，此时，两个老人正坐在巷子深处，电线杆边上，垃圾桶旁的小店里。
小店的墙壁两边铺上了一块大镜子，原本狭小的空间倒显得挺空旷。白色的地面砖铺满整个地面，在店内日光灯的映衬下，每一块砖却都泛着油污般的黄色。六张方桌平均摆在两边，整齐地贴着镜子，一张张画有八九十年代演艺圈大明星的海报被钉在其上，青城和千叶的桌上是一张画有刘德华的大海报。
此时，青城正一脸享受地靠在店里唯一的靠椅上，千叶却是皱着眉端坐在他的对面。
“这里上菜怎么这么慢？”千叶问道，语气里带着些许不满。
“好东西是要等的。”青城慢悠悠地说道，“瞧你那样，还老说我。”
“那不一样，喝茶是喝茶，吃饭是吃饭，吃饭当然是越快越好。”千叶说道，语气依旧带着不满。
“那你跟老板说去呗，跟我抱怨也没用。”青城笑嘻嘻地说道，有句话怎么说的，说说你的伤心事让我开心开心，现在就是这个道理。
“哼！”千叶狠狠喝下自己杯中的白开水，之后便闭目养神。
“好了，好了，在这吃饭和在什么高级饭店吃不都一样吗？至于这么生气吗？”
“我比较喜欢高档的地方。”千叶闭着眼说道，眉目间的褶皱依旧预示着他仍在不满，“而且这里脏。”
“脏不脏我不管，不过我保证你今晚不会后悔来这里吃，这里的厨师很厉害。”
“天下美食还有我没尝过的？”他依旧闭眼，仿佛不能容忍眼下这脏兮兮的环境进入自己的眼睛。
“我说的可不止是美食，还有别的东西让你不枉来到这里。”青城狡猾地说道，不过千叶闭着眼并没有发现。
此时，从厨房飘来出一阵浓郁的饭香，灌入千叶的鼻中，他听到青城感叹了一句“好香啊”。的确很香，他心说。
他睁开眼，突然瞧见一只小猫躲在自己脚边，它有着棕黄色的皮毛，小巧可爱。他低头看着它，想来它估计是寻着香气找到这里的吧。小猫在他的腿上一蹭一蹭，他皱起的眉头总算舒展了。
“你这眉头啊，可算舒展了！”青城说道。
“那也得怪你，把我带到这么个破地方。”
“是是是，怪我，那既然来了，就好好吃一顿呗，别老板着脸了。”
“哼！也就你这样的人才会在这种地方吃饭！”千叶冷声道，腿边的小猫仿佛感受到了那冷中带着不满的语气，惊吓地跑到店外。
“你今晚怎么了？这么不正常？话中全是刺。”
“心情不爽！”
“哎呦！你这么个和气的老头子，也有不爽的时候？”
“切！我看你今天也不怎么正常，平常我要这么跟你斗嘴，你不早就要打过来了。”
“哈哈！今天懒得打了！”青城大笑，满脸的胡子笑的一抖一抖，好像印度舞女的裙摆。
千叶看着那“裙摆”，“切”了一声，低声说道：“胡子真难看。”
“哈哈！老头儿，你现在这样子真搞笑啊！”
“你也一样！”
“哈哈！”
千叶刚要还嘴，这时从厨房响起一道声音。
“菜来了！”
一道道菜被乘到画有刘德华的方桌上，一会儿，便摆满了整个桌子。
“二位慢用。”老板和蔼地说道。
青城点点头表示回复，不过千叶却拉住刚要离去的老板，说道：“老板，你做菜能不能做完一样就上，别等到全部做完了，再一起上。你知不知道客人会等急的？”
老板却呵呵一笑，说：“先生，你并不是第一个向我提出这个意见的人，但是我的风格就是这样，不会因别人说的而改变。”末了，他还很二地笑道：“我就是我！”然后很潇洒地离开，背影好似刚刚用充满智慧的答案回答了所有记者提出的刻薄问题的政客。
望着那背影，千叶不禁想起一封信，又想起那封信的店老板，他开始怀疑起所有饭店老板的智商。
“好吃！”青城一口咬下手中的鸡腿，他吃饭就是用手。
千叶倒是斯文地拿起筷子，慢悠悠地吃起来了，直到青城抓向鸡腿的手与他伸向同一条鸡腿的筷子触摸的那一刹那。
时间仿佛停滞般，千叶顺着那双油腻腻的手看向它的主人，两人目光接触了那么一秒，下一刻，他们同时从座椅跃起，朝一旁的冰柜冲去，抄手便拿出数箱啤酒！
“喝！”两人同时大叫！
千叶将自己的胡须甩到后背，青城用油兮兮的手抹着嘴，嘴边的胡子沾满了油渍。两人徒手开了酒瓶，在空中狠狠对撞了下，对嘴吹起来！
听到动静的老板刚从厨房出来，碰巧瞧见两人犹如梁山好汉喝酒的姿态，他淡淡地看了眼，没怎么在意，转身又回到厨房。这种情况，他见多了，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所有小巷深处的饭店里每个夜晚不都在上演这种戏吗？光着膀子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男人，低声交谈互相敬酒互相拥抱的大学毕业生，痛哭流涕独自饮酒独自一人的失恋男孩。只不过今天有两个奇怪的老头不知在为什么伤心事买醉。
千叶从来都没像今天这么喝酒了，从来没有，在他漫长的岁月中，他依稀记得最后一次这样喝酒的时候，自己好像很年轻吧，那时候青城也很年轻。
看着方桌上的刘德华，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刘德华还没火，他突然想笑，感叹时间过的真快——这种感叹可不该发自他这种快入土的老头嘴中，他都活了这么大岁数了，这可是正值青春期的少男少女的专属。
刚吹完不知道第几瓶时，青城举着啤酒又递过来，他接过，牙齿咬掉瓶盖，咕噜咕噜又吹起来。
“嘿嘿。”青城笑了笑。
“傻笑什么？”千叶扔掉刚吹完的酒瓶，又用牙齿开了一瓶。
“你看你那老掉牙的牙齿，还敢用来开酒瓶。”青城醉醺醺地说道。
千叶没有回话，因为他又咕噜咕噜地吹了一瓶。他心中突然有些疑问，吹瓶的时候是不是就喜欢胡思乱想？眼角望着从瓶底渐渐漫至瓶口的白色泡沫，好像真的很容易想起很多东西。
他想起十几年前送到自己身边的小孩子，那么小，那么可爱。
“我家那个死小子啊！你不知道他当初刚来的时候多调皮！”青城垂着头，低声说道，他好像在对千叶诉说，又好像自言自语，说完他又摇摇晃晃地从桌底拿了瓶啤酒。
千叶吹完了手中的啤酒，可是他没再伸向桌底拿新的啤酒。他觉得自己怕了那种感觉，害怕看到泡沫从瓶底漫至瓶口，因为他舍不得那个陪自己十多年的小男孩，今夜就是分别之夜，和那个男孩的。
他抬起昏沉沉的脑袋，看向对面还在吹瓶的老头，突然，他大笑起来，笑的白色胡须狂颤抖。青城看过来，也跟着大笑。
“你这老头子真可爱啊！哈哈哈！”千叶嘲笑道。
“你不也一样吗？哈哈哈！”青城大笑。
“哈哈……！”千叶还在笑，手中的筷子都被笑掉了，连同桌前的饭碗都被打翻。他依旧大笑，现在桌上和脚边的空酒瓶也被打翻了。
“哈哈……！”青城也在笑，他把千叶桌前的饭碗摆正，又一一把被打翻的空酒瓶摆放在墙角，从始至终，他也一直在大笑。
“瞧你那傻样！笑的我肚子痛死了！哈哈！”千叶拿起筷子，指着青城大笑。
“哈哈！你这个不诚实的老头！有什么资格笑我啊？”青城举起鸡腿，指着千叶大笑。
“哈哈！什么诚不诚实的？你当自己小学生啊，天天被老师教导着要诚实吗？”
“你这个臭老头，难道不知道小学学的东西是受用一生的吗？”
“受用一生，你懂个屁啊！只要是师傅教的东西就永远受用一生！”千叶又抄起一瓶啤酒。
“你这个欺骗徒弟，不诚实的师傅，还配说这种话吗？”青城也抄起一瓶啤酒。
“臭胡子！我怎么就欺骗徒弟？！”千叶脸色一变，笑容一滞，话锋犀利。
“臭老头！刚才谁说要来教训那个破面馆的老板来着？！”青城用牙齿狠狠地咬下瓶盖。
“你知道那个破面馆在哪吗？你又不知道，我上哪去揍那老板？”千叶也狠狠地咬下瓶盖
“哼！我看你就是想出来，让我陪你喝酒的！”
“哼！就是喝酒，怎么了？！”
“干！”
“干！”
千叶今天很奇怪，也许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奇怪，所以他觉得青城比自己还奇怪。他疑惑青城对自己想出来喝酒的想法猜的如此精准，他疑惑青城对自己的句句讽刺无动于衷，他疑惑青城对自己这般不正常的表现默不作声……
他又觉得自己也挺不正常的，他怎么也对青城对自己的反应默不作声。
他想起风息房中一本RB漫画，好像叫《银魂》，他想起那本漫画上面的一句话“真正的朋友就是那种老得掉牙还互相称呼对方外号的人”。
他笑了笑，看着眼前依然在吹瓶的臭胡子。他想今夜的自己这么反常，那个臭胡子是最清楚了吧，而那个臭胡子那么反常，自己应该最清楚。
千叶反常地将酒倒入杯中，举杯对向青城，轻声说道：“别吹了。”
“嗯。”青城低声答道，他也朝杯中倒酒，举杯和千叶对碰。
“疯够了，现在该正常点了，要不然要不然会被别人笑话的。”
“哈哈。”青城笑了下，说道，“我刚刚是不是说你不会后悔来这里吧。”
千叶一愣，望着对自己傻笑的青城，他终于明白青城对自己说不后悔来这里的东西是什么了。
“是啊，你说的还挺有道理的。”他面带笑容地说道。
“哈哈，咱们要是去你说的什么高级饭店，指不定会被当成疯子赶出来。”
千叶心说是啊，这也许就是这种地方的魅力，任何人都有值得来这里的理由，人都有伤心事啊。他朝青城一笑：“我们好久没这样了。”
“是啊，从我们为人人师，我们就很少这样了。”
“说不定啊，以后我们又可以这样了，像这样痛痛快快喝酒了！”
“哈哈。”青城一笑，说道，“是啊，等那两个臭小子一走，咱哥两天天来这里，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哈哈！咱们的两徒儿真有出息！”千叶喝下一口酒，他想说的是他舍不得自己徒弟，可是酒后不一定都是真言。
“我跟你说啊，我家白斩小时候别提多淘气，你不知道我这胡子打小就被他扯啊！那个痛！”青城喝尽杯中啤酒，说道。
“哈哈，说到扯胡子，我家风息毫不逊色啊！”
“还有！有一次我午睡的时候，我家白斩尽然把我这一大把胡子全给扎成麻花！”
“别说！有一次我午睡的时候，我家风息还把我胡子和头发拧在一起！”
“切！你哪不算淘气！我家白斩小时候还把我胡子全剃了，弄得我几个月没出门！”
“切！我家风息更淘气，他不光把我胡子都剃了，还在我脸上乱画！”
“不淘气！不淘气！我家白斩还有更过分的！”
“我家风息也有！”
“怎么？不服气？”
“是啊，说来听听，比比谁的更淘气！”
……
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散发着异味的小巷深处，一家简陋的小店里，两个老人正在互相攀比着谁的徒弟更淘气，争辩的声音之大，身在厨房的老板都忍不住想吐糟，你们这么做？你们徒弟知道吗？
可是他不懂为人师傅，都是这样的。像父亲一样严厉，也要像现在这样可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