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越想得到,越要失去,爱就是这样神秘。
第一章宝拉格村的年轻人
在中国北疆,有一条叫艾不盖的河流,据说它是北方游牧民族繁衍生息的摇篮,在蒙古历史上曾发挥过重要作用。艾不盖河是一条内流河,全长192公里,东北流向,经达茂草原,注入腾格尔湖地,河道平时流水细浅,河床裸露,只有在夏秋雨季,水量才显充盈,流淌连贯。沿河人烟稀少,牧草茂密,是黄羊、狍子、鹿、野兔及禽鸟的栖息地。
在河的中上游段,坐落着一个村庄,十几户人家,村名叫宝拉格,译成汉语为“泉眼”之意,得名于村北的那几眼水泉。宝拉格村隶属于乌兰察布盟达茂旗,距离旗政府所在地百灵庙镇三十公里。
一九八八年七月的一个晴朗的下午,在村外南山梁上,一个年轻羊倌躺在高坡上,呆呆望着天空,似在考虑什么心事,旁边一块大石头上拴着一头毛驴,仰头响鼻,凝视远方,像在酝酿什么阴谋,突然,毛驴张开长嘴,昂昂吼叫起来。羊倌被这叫声吓一跳,转头大骂:“鬼毛驴,叫你妈的蛋!”毛驴不理睬他,继续昂昂作腔,羊倌气恼,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几步跨到驴身后,抬腿对准驴屁股,“哐哐”踹它两脚。毛驴躲动着蹄子,仍然叫个不停,好像故意气他,吼声惊动吃草的羊群,纷纷抬起头来,静静观望这对儿人驴较量。羊倌从地上捡起鞭子,狠狠抖动一下,举起来就要抽打这个不听话倔东西,一转眼,瞧见梁坡下有一个人朝这边上来。羊倌垂下鞭子,自言自语道:“怪不得毛驴老叫,原来有人来了。”他展开眉脸,直瞪瞪俯视来人。那人戴一顶礼帽,帽檐颇大,挡住了面孔,看不清长相,但他步履矫健,充满生气,一看就是年轻人的身态。
令人惊奇的是,在他头顶上空,盘旋着一只雄鹰,好像为他做护卫。
那人走到半坡腰,仰起头,朝羊倌挥一挥手,羊倌立刻认出他,扔掉鞭子,大喊一声:“水龙!”便跨开步子迎下去,到了跟前,紧紧握住来人的手掌,亲热问道:“水龙,你多会儿回来的?”
那个叫水龙的小伙子,一表非俗,双眼明亮,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呵呵说道:“刚下汽车。”
羊倌抬头望着他,嘿嘿傻笑。
水龙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松开羊倌的手,说道:“我在下面看见那头毛驴,知道你在坡上,拐上来看看你。”
羊倌笑道:“毛驴也认得你,刚才老叫唤,我还以为它发神经,差点儿揍它一顿。”
水龙望一望毛驴,举手朝它打一个招呼,毛驴睁着大眼睛,直瞪瞪望着他们。水龙摘下头上的礼帽,夹在肘子间,用手抹一把额头的汗水,说道:“二蛋哥,这天气好热。”
羊倌二蛋赶紧从身上取下绿色的军用水壶,递过去说:“喝口水,你是走路走的,其实今天的天气也挺凉快。”
水龙放下挎包,仰脸感受一下山风,然后拧开水壶盖儿,对准嘴巴,“咚咚”喝上几口。喝完,拧住壶盖儿,把水壶递给二蛋,问询道:“你和嫂子都好吧?”
二蛋的表情阴郁一下,低头说:“还行。”
水龙注意到二蛋的神色,张张嘴又没言语。二蛋把水壶斜挎到身上,眯起眼睛问:“咋没领一个对象回来?”
水龙说:“还没找上。”见二蛋不信,又补上一句:“学校忙得很,没时间找。”
二蛋一本正经说道:“找对象可是大事,你可不能耽误。”
水龙笑着点了点头。
前面飞来一片昆虫,聚在头顶上盘旋,水龙来回扇动帽子驱赶,等飞虫散去,他眺望远方,指着青绿的坡野,喜冲冲说道:“今年的草长得不错呀。”
“前段日子连下了两场大雨,草给长起来啦。”二蛋答。
“庄稼种上没有?”水龙问。
二蛋摇了摇头:“一春天都旱,没法儿下种。”
水龙叹一声气,瞅一瞅吃草的羊群,又问:“群好像小了?”
二蛋笑了笑说:“前些日子卖了五十多个,现在还剩下不到二百。”说完,他改变话头问水龙:“大学毕业了?”
水龙“嗯”一声。
“工作安排了没?”
“安排了。”
“甚地方?”
“包头。”
“咦,在甚单位?”
“教育局。”
“哎呀,还是上学有出息,一毕业就当干部,拿工资,还住在大城市。”
二蛋羡慕望着水龙,水龙在旁边咧着嘴笑。
远处村里传来一阵狗叫声,他们向村中望去,隐约望见一辆马车从村口经过,引来几条狗乱咬。乡野村趣,勾起水龙思亲的心绪,他捋一捋被风吹乱的浓发,对二蛋歉意说:“二蛋哥,我先回去了,晚上咱们再聊。”说完,伸出手和二蛋握了握。
二蛋拍拍水龙的肩膀说:“行,我晚上去找你。”水龙背起挎包,戴上帽子,转身向坡下走去。二蛋慢慢坐下,望着水龙远离的背影,哏的一声,唱起当地一曲民歌:
沟边一座房,
房里住着李小昌,
李小昌娶个好老婆,
小名叫翠芳
翠芳去放羊,
放羊在山坡上,
坡上青草旺,
羊儿长得壮……
二蛋的歌声婉转悠扬,如一片流云,一会儿荡到坡前,一会儿又绕到梁后,传到水龙的耳朵里,他心有所动,回身朝坡上招一招手,表示对歌声的喜爱。
二蛋姓牛,名二毛,上面有个哥哥叫大毛,下面有个妹妹叫三毛。上小学的时候,同学们起外号,喊他“牛二”,后来班长“胡萝卜”看《水浒传》小儿书,发现书中有个流氓泼皮也叫牛二,因耍赖被梁山好汉杀了,觉见“牛二”有损牛二毛的形象,就与同伙们商量,给他改名叫“牛蛋”,但“牛蛋”听上去像骂人,又改成了“二蛋”。二毛的父亲听到这个外号,倒觉见朴实可亲,且富于雄性特点,宜于传宗接代,就把它当成儿子的小名。久而久之,人们不知其叫“二毛”,只知其叫“二蛋”了。
黄昏时,二蛋骑上驴,挥动着羊鞭,吆喝羊群往村里赶。羊群吃饱喝足,“咩咩”欢闹着,挤挤扛扛往前涌,像一支得胜回归的队伍。羊群临近村口时,碰上另一群羊从东面涌来。二蛋赶紧下驴,收拢羊群往羊圈方向赶。快到自己家那座石片砌的羊圈时,二蛋跑过去,迅速把圈门打开,让羊群突突挤进去。等羊全部入圈,二蛋用眼摸索一遍羊数,没有发现缺少的,就把圈门锁好,牵上驴回家。羊圈距家一百多米,穿过一户人家,拐弯就到。二蛋走到自家院前,推开大铁门,拉驴进人院子。他把驴拴在一根木桩上,然后脱掉上衣,“啪啪”甩打身上的尘土,这时,一个年轻女人从门口探出身子问:“回来了?”
“嗯。”二蛋沉闷应一句,软踏踏地走进屋里,关上门,从门后的水瓮里舀出一瓢凉水,倒进木架子上的脸盆里,开始“哗哗”洗手洗脸。他用毛巾擦完脸和手,女人已把饭菜端上桌子,拿起一双筷子递过来,二蛋接过,坐下来吃饭。
“毛草初六要结婚,请了咱们。”女人也坐下来,撕一块馒头慢慢嚼着,望着二蛋说。
“嗯。”
“毛草也真是,男人刚死了没一年,守不住就又找了一个。这一个是他家的那个羊倌,不知怎么勾搭上的?”
“嗯。”
“羊倌倒挺老实,还是没结过婚的后生。”女人边吃边唠叨。
二蛋没抬头又“嗯”了一声。
女人想了一会儿,咯咯笑出声来,突然冒出一句话:“毛草的命太硬,克男人,前一个男人被雷劈死了,这后一个不知道能不能招架住?”
毛草的男人是去年秋天在山顶上放羊时,遭到雷殛,电死了。
二蛋不接话茬儿,仍在“呼噜呼噜”吃饭。
女人见他不答腔,瞪他一眼,气恼地骂:“你怎么像饿死鬼一样,几天没吃饭了?跟你说话,屁也不吭一声。”
二蛋抬头苦笑一下,嘟囔一句:“我这不是听着了?”
女人撅起嘴,绷脸坐在那里。二蛋扒拉完碗里的饭,抬头看女人,见她正坐在一旁发怨气,忙小心地问:“毛草请咱们了?”
女人瞪他一眼,提高嗓门喊:“刚说了半天,你没听见?”
二蛋把气压了压,尽量和气地问:“今天初几?”
“初一。”女人说。
“得搭多少钱礼?”
“五十块钱。”
“别人家搭多少?”
“一般是三十。毛草跟我是同学。”
二蛋没说话,离开饭桌,拿起铝瓢从水瓮里舀出半瓢水,“咕噜咕噜”喝进肚里,喝完,把水瓢放好,用手抹一下嘴,抬腿要往外走。女人倏地站起身,一把拉住他,问:“去哪儿?”
二蛋赔笑说:“水龙回来了,我找他坐一坐。”
“咦,水龙毕业了?”女人好奇地问。
二蛋答:“毕业了,分到了包头市教育局。”
“看人家,年纪轻轻就当官儿!”女人的腔调明显带着羡慕和佩服。
二蛋心里如刺扎了一下,迈腿走向门外。“我收拾完锅碗去刘三家打麻将去了。”女人在他身后喊,二蛋皱皱眉头,没言语,沉闷走出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