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郑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并且第一时间完成了脱机和拔管。
下午三点是探视时间,陆陆续续来了很多医院的同事,无非就是嘘长问短,人间冷暖。探视时间过后,留下来的只有老郑的妻子,据说也是我们医院的职工,露面甚少,所以我并不认识。不过若不是他妻子第一时间的发现,并一路心肺复苏将老郑按到医院,后果恐怕不堪设想。因为理论上来说,心脏骤停4分钟以后,再进行心肺复苏,患者存活的概率微乎其微,即使有幸逃生,也会对大脑造成不可逆转的损害。
没想到老郑的妻子和吴老师也颇有渊源,在老师口中,她一直被戏称为小师妹。
在病床前追忆往昔,原来吴老师、老郑和他的妻子岳师妹,当年都是参加全国第一批成人高考的佼佼者,有幸一起就读于首都的知名学府。吴老师和老郑虽年纪有些差距,却是同寝室的兄弟,当年吴老师一直对岳师妹爱慕有加,老郑还帮着写过情书,没想到天意弄人,最后竟成全了他们这一对。
这剧情的确有些狗血,让我不自主的联想到令狐冲、林平之、岳灵珊这对三角恋,吴老师点着头咪咪笑,自喻也确如令狐冲一样,是个逍遥乐天派,所以没多久就走了出来,认识了后来的发妻“任盈盈”。
那时老郑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自比林平之,今朝竟走火入魔,自寻短见。而那本令他鬼迷心窍的辟邪剑法,就是去年时,他去国外进修时习来的ERCP手术(全称:经十二指肠镜下逆行胰管胆管造影术)。
简而言之,就是做胃镜到十二指肠,再在头端伸出导丝穿肠入胆,然后通过X光线辐射,透视在胆管内的导丝,以及经由导丝进入的一些治疗装置,进而行取石,放置支架等操作。
国内尚未普及这项高新技术,所以老郑在国外苦修半年,这半年他几乎没有放弃任何一次亲临观摩及上手练习的机会,不觉在缺少足够的保护机制下,X线已将他映得两鬓斑白。
不,这不全是辐射的影响,老郑摇着头否认,更多的,是压力,一个完美主义者来自内心深处自我鞭策出来的压力。
今年年初接过老主任传承下的衣钵时,老郑在就职大会上就宣誓,不仅要将ERCP手术在北京地区率先开展起来,还要成为全国顶尖水准,甚至迈向世界。雄心壮志的蓝图,引得下方掌声雷鸣,这时老郑一时豪情万丈,竟请沈院长代表全院职工举证,若事不成,必问责自己,场下无不哗然。
后来,老郑也很努力的付诸于实际,从第一例胆总管泥沙样结石的清扫治疗,到胆管癌放置支架,急性化脓性胆管炎急诊手术放置鼻胆管,再到更为复杂的取石治疗,老郑兢兢业业,攻下一座又一座堡垒。
直到半年前,一名在机关工作的中年妇女,只是因为例行体检时发现的胆总管结石,请了熟人联系了老郑手术。这本应该是一场轻松随意的热身赛,没想到那中年妇女术后并发了重症胰腺炎,生长抑素,护肝护脑护心肌,各种能想到的昂贵药品一一用上,扔不见起色,直到砸下几十万重金后,撒手人寰。
那女人本就是家庭承上启下的一代,而且家族还颇有背景,所以那阵子,老郑以及他的团队,简直如同旧中国贫农阶级熬着年关腊月一般痛苦。
事情最后还是解决了,医院却为此赔偿了一笔可观的金额,老郑也开始受到各界的质疑。其实反复的回想,老郑自认为并没有做错什么,如此简单的手术,一切只需要按部就班,可偏偏还是出事了,可能医学的困难,就是充满着如此多的不可预知性。
老郑没有放弃,事业还在继续,前路却是险阻重重,之后接连又发生了几起纠纷,哪怕没有上次那般惊涛骇浪,也着实让老郑感到肩头的担子愈发沉重。
他开始出现了失眠,反复的做噩梦,每次都是梦见自己在做ERCP。
满眼都是十二指肠大****,形形色色的****,扁平的,丰满的,耷拉着的,发红肿胀的,苍白乏力的,有时候甚至还有三个,四个,满内镜视野都是,自己则像个机器人一般,手握着导管,在那里捅啊捅,没日没夜的捅,捅进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没有尽头。
再后来,压力触发了身体的警报,老郑出现了严重的胃食管反流,那种带着苦涩胆汁的胃液时不时反流上来,就像是被强迫着罐进52度的五粮液,令他痛不欲生。
他像神农试百草一般,尝遍了自己知识范围内所波及到的所有药物,依旧无济于事。因为此病普遍认为与情绪精神相关,他还研究心理学,针刺自残,强行用疼痛转换意念,克制疾病。可惜还是失败了。
老郑想,自己在全国都是小有名气的消化内科大夫,却连内科学上,入门级的胃食管反流病都无从攻克,自己的人生色彩已然只有黑白。短暂的抑郁后,夜黑风高时,他终于痛下决心,拧开摆在桌上的一排排药罐,抓起药片,一把又一把,猛然嗑下。
你后悔吗?
“不,我不后悔,”老郑神情坚定:“我后悔的,只是让我儿子走上了我的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