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是凌晨时分,昏暗的车厢顶灯,摇曳的绿皮座椅,神志似睡似醒,我感觉自己就像处于虚无之间,浑身无法言喻的难受。这就是长途列车的硬座票,早年上大学其实也没少坐,一年寒暑假两来回,是逃不掉的必修课,不过相较于旅程的折磨,游子归途的喜悦永远更胜之。
“吱~~~”火车一个猛刹车,整节车厢打了个喷嚏,剧烈的颤动,我就像吸附在鼻腔里的粘液,也彻底从虚无梦境中被挤压了出来。
此刻,窗外天色微微泛亮,我看见月台上高高悬挂的站牌上,清楚的写着“武昌站”三个字。
我不经意的就笑了,它让我想起了吴林,一个地地道道的武汉人,我最亲密的挚友。如果说大学假期归途的喜悦是为了与家人团聚,为了那份剪不断的乡愁;那么我此次回北京则多半是因为吴林吧。
说起他,必须要提及我们的“同床”生涯,一直从本科时代延续到研究生,整整七年,那感情几乎是情同手足,当然,请别误会,只因为他是老狼歌中那个睡在我下铺的兄弟。
湖北地处神州正中,汲取南北之精华,吴林就是一个典型的范例。他独有南方人的精致,又融合了北方人的高大魁梧,用通俗点的话来说,就是怎么看都是帅哥一枚。当然,他的性格更是一个强大的包容体,学习做事踏实稳重,人际关系也是左右逢源,可梦想却偏偏是做一个有个性的人,为此他特崇拜活**的东北人,也特爱和这些同学打交道,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那条条都是个性爆棚的汉子”。
吴林平时在生活中,还是个特别能来事的主子,有想法,爱搞怪,会忽悠,总能给周围创造一股暖暖的感觉。不论什么人,和他对话就感觉像是参加嘉宾访谈节目一样,说不尽的话茬子,永远不会冷场。吴林说这源自于他强大的家族基因,早前据说他祖上世世代代都是当地的小有名气的中医,会唠嗑,会把病人说得服服帖帖,最显赫的太爷爷甚至还给清朝的王爷把过脉,所以这中医世家也是辈辈相承。没想到了吴林老爸这一代,就想要跳出这个圈子,为此他老爸年轻时去入了伍,那个年代,年轻人一度还被上山下乡,他老爸也顺势插队去了新疆,建设大西北。眼看家族的兴业就此要毁于一旦,最后还是吴林他老爷力挽狂澜,倾尽毕生的财力和人脉,硬生生给他老爸从大西北拉回了武汉。
后来,没几年吴林他老爷就病死了,可能是念在父亲最后的遗愿,吴林他老爸悔过自新,重操起了家族旧业,还以三十出头的高龄参加了第二届高考,一举考入当地有名的中医学院。毕业以后,就在当地一家部队医院中医科就职,再后来,年近四十才有了吴林,老来得子的喜悦,令他坚定了要把家族基业传承下去的决心。
但现实往往事与愿违,吴林的个性居然比他老子更强硬,不学中医也就罢了,偏偏他还在高考志愿上画满了西医院校。也因此,吴林那些年和家里的关系闹得很僵,几乎就把学校寝室当成了自己的家,放暑假,他就在学校周边的小店里打工挣生活费;放寒假,哪怕是过年,他都不肯回家和亲人团聚。
索性吴林还有个不错的女朋友,是他中学同桌,大学刚入学时我们就看过他显摆的照片,高高白白的,脸蛋也很是俊俏,和吴林就像是天生般配好的一对亚当和夏娃。那女孩家境殷实,所以吴林那时候生活费的好一部分也都是她接济的,只是两人天南地北隔的老远,女孩一直向往四季如春的南国,因而高考志愿填报的是广州的一家艺术院校,学钢琴。你可以想象一个气质极佳的高挑、长发女孩弹着钢琴的画面,迷煞万千男孩,所以那时候的吴林是真的很爱他的,爱的几乎要发狂,其实他的第一志愿也是广州,可惜撞车了,万幸之下,才被北京接纳去了。
天各一方的恋人,每晚就只能靠着楼道里唯一的公共电话联络着,他们似乎也总有说不完的情话,经常一聊起来,就是好几个小时,因此吴林两三天就要打爆一张IC卡。那一张张用尽的IC卡整齐的堆积在他的书桌上,就像我小时候搭积木建造灯塔一样,越累越高,吴林有事没事总会炫耀着,这就是他们爱情长跑路上的启明灯。
直到有一天,那灯塔的高墙轰然倒塌,吴林也再止口不提他女友的事,原本阳光开朗的他开始变得有些郁郁寡欢,每天除了上课,就是躺在床上想事情,最爱的篮球也不碰了,最关心的学生会宣传部也不操心了,我们都知道他在爱情的旅途上,出了交通意外,可真的不敢主动去问,车毁人亡的悲剧电视台里每天都在演,那是种泪海都不足以诠释的痛楚。
爱情,就像是坐一架过山车,攀升至最高点前,催产素带来的多是憧憬、刺激;坠落的一刹那,转瞬变为惊恐、害怕,急剧的肾上腺素令人惶恐不安;穿过黑洞,重归平静,内啡肽就会让彼此更加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吴林与他前女友的爱情,彻底的坠入了无尽的黑洞,他也就此陷入了深深的颓废之中。沉迷游戏,翘课,挂科,现代大学学渣的核聚变连锁反应逐渐显现出来。开始,我还会试图劝诫他,他只是口头答应,却毫无行动,到最后,索性产生抗体,全都免疫了。
于是我下了一个非常胆大的决定。那时已经快到寒假了,我知道吴林像往年一样不会回家过年,可他已经没有了女友投奔,只能留在宿舍,我便也留了下来陪他。宿舍已经封寝,我们千方百计的躲过了宿管大爷的追杀,又要面临断水断粮的恶劣境地,只能靠着煤油灯、矿泉水、方便面应付着日常的开销。
就这样一直在这栋死寂的宿舍大楼挺到大年三十晚上。
我们翻墙去最近的超市购置了一些食材,回来煮起了小火锅,又喝光了整整一打红星二锅头,都醉的不行了,就倒在床上说胡话。
那一夜吴林真的说了很多,他告诉我他和他前女友的事,两个人怎么认识,高一花蕾萌动时写了多少情书,高二花心初放时第一次在学校操场上的接吻;高三暑假情花艳丽时,第一次在黄山的哪个宾馆里发生了关系;以及大一寒假久别重逢时,花田月下,那种渴求彼此的酣畅;大二暑假因为分开太久,情老花黄引发的一系列争执;直到大三开学时那令他一辈子都忘却不了的狠话,那璀璨了一时的昙花,也就此凋谢。
吴林还在说着,说着他的父母,说着他的老师,说着我,说着他自己,说着说着,就开始啜泣,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也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那刚强男儿洒下的涓涓热泪,预示着一颗彻底敞开了的心扉。
从那天起,我就成为他生命中最好的朋友,甚至没有之一。也从那一天起,他渐渐找回了自己,那个率真开朗,人见人笑,花见花开的帅哥吴林。后来,他主动给家人打了电话,关系也自然而然的修复了,手头宽裕了,吴林显得更有魅力,大学时代又谈了三五段感情,每一段都升华得很快,却也衰败的很快,总给人以情场浪子的感觉。
直到和我一同考上研究生,他的情路也算是告一段落,因为他实在是太忙了,忙得令他无以抽身。他的导师,医院里极富盛名的老郑,早年也是留学海外,回国后开创了一片自己的天地,科研学术,临床技能,样样都是全国顶尖,就任消化内科主任后,就连院长都要敬他三分。
老郑性格属于完美主义,加自我鞭策型,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对自己高要求严标准,对他手下的学生也是,病历写错一个字就撕个稀巴***得他们重写;科研板书有哪个标点看不顺眼,都给全盘否定,推到重建;查房时哪个问题没能对答上来,还能把你数落的一文不值,连病人眼神里都是满满的鄙视之光。
吴林也是好面子的人,被逼得没法了,就像是一部开足了百分之三百马力的机器,所有的零件都在吱吱作响,怨声载道。
他每天都会抱一堆病历夹子回寝室,一边痛骂着老郑,一边挑灯夜战到凌晨,然后要在第二天天色还没亮时,就起床去科室预习病人情况,好查房时对答如流,日复一日。就是这么一种近乎变态的高压生活,磨平了吴林的棱角,现在也只有周末时才能在寝室定时定点看到他,听他给我们吹吹牛皮,或者消遣一会他最近比较喜欢的网游《传奇》。
“我他妈就是想要毕业,毕业了,然后我就要去他家门口堵他,骂他。操!”
耳边仿佛又传来吴林的抱怨声,从麦田的那一头,渐行渐远。
原来火车早已驶离了月台,一路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