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阁楼北边的窗户望去,有一个零星点缀着绿色的土坡,更远一点有一条河流。
还有另外两扇窗户,一扇冲着东南,一扇向着南方。
这似乎恰好意味着三条不同的道路,向着东南,走上15·4公里,便会抵达甘孜寺,那是一种孓然于世的生活,青灯古佛,曼妙的西天法音。而如果向正南方走,则会一直走到公路上,大约有17公里左右的距离,公路通往CD,而CD通往北京。
大约在来到阁楼的第2天,我第一次走出了阁楼。
我没有向东南的寺庙前行一步,因为我已经想清,自己并非修佛的根器,更非种子。向南的那条道路,一直吸引着我,坦白讲,这里的青稞确实让我感到吃起来有些压力。
我向着北方的土坡走去。
比阁楼上看起来,实际要远的多,可能我走了有一个多小时,我才来到河边。
河水蓝的让人心醉,四周安静的让人觉得似乎在梦里。除了零散的草、无声流淌的河水、远处没有见过的奇怪树木,这里什么也没有。
我感到有一双热辣的眼睛,正从背后盯着我。
我转过头去,看到了它。
我没有见过这样的动物,它有着淡淡棕色的毛发,站在远处的一个小土坡上,它双手垂在胸前,直勾勾地看着我。
它很大,站起来至少有一个床头柜那样高,而且很胖,像个肉柱子。
我想,这可能是土拨鼠?
就当它是土拨鼠吧,起码它肯定不是豚鼠或者仓鼠,看起来也不像猪。
它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对自己是放心的,因为我并不是那种看起来很好吃的家伙,以及我有比较大的把握,如果它试图吃我,我是可以击败它的。
那它为什么这样热辣地看着我?
我听说过有大象爱上人类的故事,也看过讲述人和豹子恋爱的电影,但土拨鼠也会迷上人类么?我小心在河水里看了一下自己模样的倒影,哦,我依然是那个胡子拉碴的大叔,并没有因为来到甘孜而忽然玉树临风了起来,想必,它看着我并非为了谋色。
可能我把问题想复杂了,我想起了经常看到的那些宠物狗,有时候围着你转悠,只是希望你分享一些食物。
食物?
除了青稞,我有什么食物?有,还真有。
我想起来兜中那袋宝贵的美味,那是我在镇上买的一袋干脆面,来到阁楼的当晚我就发现了自己的失误,不应该只买一包干脆面,而应该买一箱,还应该买一些别的食物。或许是这干脆面的味道吸引了它?
我小心地从干脆面包里拿出一小块放在我面前大约半米的地方。
它似乎鼻子耸动了一下,但并没有过来的意思。
这应该就是遇到了古人所谓的“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的情况吧?我没有一点点犹豫,把整袋干脆面都洒在了我的面前。
它依然没动。
我沉默的等着。
它还是没动,而且它站着的身影似乎越发坚挺了,展现出了一种“不为五斗米折腰”般的气势。
坦白讲,我有点被它的气势震慑,但正当我酝酿着一些夸赞它的好话时,它动了,它走了过来。
看得出它非常小心,每走几步都会审慎地看我一眼,幸好我长得比较安全。
它终于走到距离我大约半米的地方,吃了一块面干。
在这个寂静的地方,它吃面干时发出的声音非常清晰,非常像兔子吃胡萝卜时的声音,我开始有一种新的担心了:它会不会吃坏肚子?毕竟这干脆面里应该是有不少添加剂的。
但它开始兴奋起来了,吃的速度开始加快,很快开始对第二块面干下手。
我想,随缘吧,人有人命,鼠有鼠命。
“你吃坏了肚子不能赖我。”我对它说。
它竟然向我抛来轻蔑的神情。
它继续吃着,显然饭量很大,基本上地上的面干被它全部吃到了肚子里。它满意地看了我一眼,我从它的眼神中读出了一种对我的欣赏,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忽然它跑了起来,跑远了。
“吃完不能跑!小心阑尾……”这话我刚喊出来就后悔了,土拨鼠有阑尾么?我不知道,远处传来一种奇怪的鸟的聒噪声,像是在笑我。
我自嘲地笑了笑。
它应该是不会回来了吧?我曾喂过野猫,也曾偶然遇到过被人抛弃的兔子,但这些动物除非天天去饲喂,否则不会长期去找固定的人类。
但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它回来了,小跑着回到了我的面前,它嘴里叼着一个奇怪的东西,似乎是某种坚果,它在我面前半米多停下,放下了坚果。
我脑海里迅速转了十几种可能性,来分析它这是要干什么,我又仔细看了看那个坚果,似乎是某种人吃了也不会死的东西,我小心地拿起这个坚果,用牙咬开,吃了下去。
在心中,我忽然想出一个笑话:如果这个坚果真的把我吃死了,我应该是人类史上第一个被土拨鼠下毒毒死的人吧,那这真是一只了不起的土拨鼠,而我也真是一个足够奇葩的人类了。
那个坚果,说实话,真心难吃,非常涩而且有点苦,味道有一种淡淡的双黄连的味道,不知道是树上结的果实还是这土拨鼠从什么地里挖出来的东西。
反正,我已经吃了。
忽然又想起另一种可能,我看过有人类吃了动物送来的仙丹,直接成仙的故事。这个想法让我有些不能淡定了,如果真瞬间成仙了,我要去做什么呢?我想了好几分钟,决定去南极比较好,我几乎听说过各种动物修仙成功的故事,但从没听说过有修仙成功的企鹅,如果我因为这果子一不小心成了仙人,那我就去南极,教企鹅们仙术。
但我很快失望了,因为我发现它不知从哪又找来一颗同样的坚果,然后自己吃了,我先是惊叹于它的饭量,然后便很接受了一个结果:吃这个坚果是肯定成不了仙了,要不然这大鼠早就成仙了。
我们互相对视了一会,它走了,不是跑的,是一种悠然散步般的速度,慢慢离开了,似乎有意要在我心中留下某种深刻的印记。
我确实记住了它。
回去后,我让小师母开车带我到了镇上,我买了许多吃的,三箱干脆面以及六大包各种零食,还有一箱啤酒,车的后备箱竟然被塞满了。小卖铺的老板用一种谄媚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正如那只大鼠在我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几乎买下他整个小店的我也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只有在小师母的阁楼里才能有网络,我几乎用一晚上查阅了关于土拨鼠的各种资料,除了让人近乎崩溃的网速给我带来许多烦恼外,整个查阅过程是兴奋异常的。
首先,人类被土拨鼠攻击的记录近乎于零,与河马长期的犯罪记录不同,这是一种对人类而言完全无害的动物。其次,在藏族地区,确实有过关于土拨鼠修仙方面的记录,这是一种颇有灵智的动物。合上电脑,我愉快地睡了一晚,因为我发现生命中似乎多了一种新鲜的期待。
第二天我吃过午饭,便来到河边。
让我有些震惊的,是那只土拨鼠正站在昨天吃到了干脆面的地方等我。见我拿着一包食物走过来,它谨慎地往远处跑开了几步,回头看着我。我坐到了昨天坐过的地方,打开装满各种零食的背包,然后讲每一种零食都打开放在身前。
这包括了锅巴、辣条、饼干等等十几种零食。
可能是被我的诚意打动,它向我抛来一个高度认可的神情,似乎是在告诉我:干得漂亮。
它靠近这十几种零食围成的一圈,仔细问着每一个袋子,对于一些比较有兴趣的它会小心地将头伸入袋子咬上几口。
它非常中意的食物有三种:锅巴、夹心饼干和干脆面。对于辣条它报以不屑一顾的神态,甚至只是简单闻了一下便走开。
我将它感兴趣的食物倒出一些,堆在一起,形成一个小小的锅巴+饼干+干脆面的小丘,它开始了属于自己的盛宴。
我可能很难忘记它的吃相,那是一种让人都会食欲大增的吃相,我随手拿起一个果丹皮自己吃了起来。我不时地会跟它说几句话,唠叨唠叨我自己的事情,它有时候会抬头看我一眼,算是跟我互动,有时候仿佛完全没听到一般彻底沉浸在食物带来的快乐中。
我想到了我的猫,与眼前这位鼠兄不同,我的猫似乎已经沾染了许多人类世界的糟粕——就算在吃东西的时候也会用一只眼睛偷偷瞄着你,以及会使用许多精妙的心术总让你觉得它似乎对食物不是很满意。
眼前的大鼠兄则有一种通透的自然感,对喜欢的食物尽情享用,对不喜欢的食物不屑一顾。我嚼着嘴里味道有些古怪的果丹皮,静静地看着它,它活的比我纯粹的多。可能是我们所生存的世界有着并不相同的法则,也可能世界原本的法则是相同的,只是我没有领悟到更精妙的层面。
与前一天相同,在品尝完我提供的食物后,土拨鼠跑远了,然后给我带回一颗坚果。这是和昨天一样的一颗坚果,我拿起来,咬开,吃了下去,一股子双黄连的味道。
我在河边又坐了很久,直到日落,它已经早早离开了。我起身,开始往回走。夕阳下的河边非常美丽,天空的云彩形成了奇妙的样子,像是一座天空之城,似乎某一朵云彩还散发着五彩的光芒。阳光洒在我身旁的河水中,多种颜色的交汇,让河水呈现一种迷人的模样,我下意识地蹲下身,伸手盛起一些水,尝了一口,有一种莫名的甜味。
我默默地向阁楼的方向走去,在一条小路上,我迎面看到了多吉老人,这是我抵达甘孜第一天,小师母便带我去见的前辈。他是一位一生都奉献给了佛门的老人,他微笑地望着我,我冲他点了点头。我几乎在他的房子里呆了十几个小时,他并没有给我讲述许多玄妙的道理,只是让我从下午两点到晚上六点一直坐在窗前。
那是我对着窗户发呆最长的一次,直到他问了我一个问题:阳光美么?
我说很美。
他问,那是两点的阳光美呢,还是六点的阳光美呢?
我想了想,说似乎五点多的阳光最美。
他问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
太阳已经下山,他又问我,现在的太阳美么?
我说,似乎现在看不到太阳。
他笑了,那是我一生见过的最自然的笑容之一,没有夹杂任何杂物。
他走近我,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一句让我明白了许多事情的话:
“你看到,或看不到,太阳一直在那里啊。你觉得美,或者不美,太阳也一直在那里啊。”
迎面走来的多吉老人停在了我的面前,他冲我笑着,我们就这样沉默地互看了很久,终于他问我:明白了么?
我点了点头。
他哈哈大笑,又问我:明白了么?
我笑了。
他似乎很满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便默默走开,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
回到阁楼,我愉快地吃了一顿煮饭,这是小师母特意烹饪的一顿“非青稞主题大餐”,我吃了很多,这一夜我早早睡下。
我进入一个奇怪的梦境,我梦到了许多人,还梦到了多吉老人和土拨鼠。在梦中,我坐在河边,土拨鼠向我跑来,给我送来一个坚果。我咬开坚果,却发现里面是空的。
当我醒来时,已经是新一天的上午,我心里有些躁动,用书包装了一些零食便向河边跑来。河水依然呈现着醉人的蓝色,地上的绿色似乎也多了一些,整个世界非常静谧,但我没有看到土拨鼠的身影。
我坐在前两天见到它的地方,但整个世界除了有时候会有微风吹拂树木的声音,和远处古怪鸟儿的聒噪声外,什么都没有。
土拨鼠终于没有再来这个地方,我等到了下午五点多,我曾试图用零食的味道去吸引它,但就算打开了所有的零食袋子,它也没有出现。
我拍了拍屁股,起身准备离开。
忽然我似乎感到了一股热辣的眼神,我连忙回头望去,但那个地方什么也没有。
天空不知何时,开始下着小雨,
我望了望河水,雨水落在河中,泛起涟漪,
不知是我心中的声音,
还是天空传来的声音,
那个声音非常清晰地出现在我脑海之中:
留下一具躯体,
带回一个灵魂。
雨忽然大了起来,
我默默地扭头向第一次见到土拨鼠的那个土坡笑笑,
然后,
转身踏上了回去的道路。
10·7深夜
本子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