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欢乐气氛,在多少礼节中过去了,宫中却没有几个小孩子来体会新年的快乐了,而已经长大的却不再觉得这日子有什么特别的好意义,只得用盛大的礼节来给日子和生命做些纪念。
从冬雪到春花,倏忽间,又到了仲春十日的夜里,清扬馆中。端容和皇上像认识没几天的朋友一样寒暄完后,皇上坐到桌边开始批阅奏折,端容则歪在床边翻着闲书。
端容瞥了一眼桌边的奏折,看着皇上的背影,心下也是纳罕,明明所有的事情都是听太后一人决断,他又何必这么认真呢?还是他已经习惯了扮演好所有的角色?
差不多到了夜里戌时,端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合上了手里的书,看着那个背影呆了呆,突然有些兴致跟他探讨两句,于是走上前去对皇上说:“皇上,您这次给的书真是有趣极了”。
皇上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道:“是吗?朕没看过,这是一个朋友送过来的。她很喜欢看书,你也喜欢,就让她看完什么好书就给送过来了。”
端容道:“是吗?谁呀,臣妾也想认识认识。”
皇上道:“南安王的儿子,永文。”
端容道:“不管怎样,还是谢谢您,特别是,臣妾对您还……”
皇上笑了笑,道:“你来到宫中,朕没有什么可以为你做的,既然你喜欢读书,这也只是举手之劳。”
端容心想:“那我又能为你做什么呢”?思来想去好像什么也没有,难免有些丧气。
端容又努力想些话题,道:“您可知道,臣妾是从小在西北边疆长大的?”
皇上饶有兴致地抬头看她,道:“朕听说过,但,你的样子可一点也不像,而且你还这么喜欢看书。”
端容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臣妾也想去骑马啊,但怎么可能呢?也只能在书里看看咯。”
皇上笑道:“朕还真挺想看看你骑马的样子。那朕借花献佛,原来一直都表错了意。”
端容也打趣道:“我也一直看错了,我看皇上您温文尔雅,还以为您饱读诗书呢?”
皇上笑道:“读书只是消遣,有什么用呢?”
端容摇摇头,并不知道怎么回答。
皇上笑道:“你本该是匹在外飞奔的小野马,现在却被困在宫中,要养成一只金丝雀了,也只能看看书打发时间了。”
端容耸耸肩,无所谓地说道:“金丝雀也没什么不好,现在觉得宫里的生活没以前想的那样刻板无聊,有时候也还不错。”
皇上呵呵笑道:“是吗?你倒是永远都开心,不会让自己吃亏。”
两人聊着聊着已是半夜,端容觉得两人的心似乎走近了一点,眼见他又要收拾床铺去地上睡,心里十二分别扭,就拦住他的手,道:“今晚……以后都是臣妾到地上睡吧,这半年多臣妾的心里也很不好受。”
皇上拧着眉毛,不可思议地问道:“真的?”
端容忽想起新婚之夜的场景来,害羞又恼怒,又答不上话,抢过被子就往皇上平日睡的地方走去,皇上刹那之间其实有一点解气,若无其事地坐在床上,看端容铺床。
等她铺好后,道:“要不,两个人都在床上睡?”
端容道:“你知道我睡觉不老实的。”
皇上道:“你的睡姿朕还是知道的。朕懂你的意思,不会勉强你的。”
端容听着这话,怎么也觉得是自己吃了亏,却仰起头来,假作轻松地答道:“好啊,这样谁也不委屈。”心里只赌气想到:他无所谓,我有什么要介意的。
端容一个人收拾地上的床褥,皇上也只是在旁边看着,并不上前帮忙,看她快收拾好了,就脱了衣服在床上躺着了,闭上眼睛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端容又好气又好笑,抱了被子又回到床上,坐到床边慢慢脱掉自己的外衣,动作极慢,脸已经渐渐染红了,哎,男人和女人怎么能一样呢?自己就做不到别人那样坦然,回头看了一眼皇上,他似乎已经安静地睡着了。
端容在心里叹了口气,钻到自己的被窝里,可是这一晚跟最初的一晚完全相反,以前自己舒服自在,这一晚确是直挺挺地抓着被子,大半夜都没睡着,后来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皇上已经早早地去侍奉太后了,并没有叫醒端容。她醒来的时候知道,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
接连好几次,什么都没有发生,两人又习惯了新的相处方式,只是日子久了,端容总觉得自己的心无意中总被皇上牵着,耳朵里听的,眼里看到的都是皇上与皇后如何恩爱,心里隐隐的失落感越来越明显。
可是他依旧如往常一样,与皇后形影不离,天天在太后跟前伺候,并没有对她有什么特殊的表示,只是如以往一样客气、尊敬、友好。
挨到夏天的时候,太后去湖边静养,皇后也跟去服侍了。皇上依旧只有在约定的日子才会来看端容,两个人见面的可能性更少了。只是这个月的初七,皇上竟然将她偷偷带出宫去了。
原来太后走后,飞儿公主的生辰马上就要到了,皇上禁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带她出宫去玩耍,走前临时起意把端容也叫上了。不过一出宫,皇上和公主去了别的地方,而端容则被人带到了南安王府位于栖霞山的一个马场骑马。那半日的确是清风下纵马狂歌,端容难得放纵一下本心,只不过归来却无人分享喜悦。
端容揣着心事焦灼地等了两天,好不容易到了能与皇上见面的日子。傍晚时分,她一个人在院子里踱步,看着繁花似锦,想伸出手去摘,再碰到花蕊的那一刻却犹豫了,心里浮起一首古诗:“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虽然自己想要送的人在身边,却不知道还有没有摘花相送的必要,甚至她也不太明白自己的心意了。
正自思量间,皇上缓缓走了进来,看着眼前如此宁静的端容,不知不觉就停下脚步,伫立在门口,只是望着她。
端容垂下伸出的手,终是没有折下花枝,一转身就看到了门口的人。
皇上看到她眼睛里的光亮一闪一闪,在这绿树花阴下煞是好看,他走近她,笑问道:“前两天可还玩得舒心?”
端容感激地笑道:“当然”。
皇上进屋坐下,道:“可惜宫中不能骑马,我让他们送你一匹小马驹带回来养,为什么不要?”
端容给皇上沏了一杯茶,端到他手边,道:“养在宫中的高头大马也只是御花园里的一只兔子,何必呢?”
皇上听她的语气,似乎并不怎么开心,问道:“怎么?反而不高兴了。”
端容笑笑道:“怎么会呢?”心里却想到:“人呐,就是不知福。没有的时候痛苦,可是得到一次却可能会更添痛苦。”
皇上正要出言宽慰,一个小宫女跑进来急唤道:“皇上,太后回来了,正急诏您去呢”。
皇上脸色一变,什么话也没说,急忙去见太后。端容在后面跟了几步,虽然担心,又觉无用,只得郁郁地退回到房间去了。
皇上一跨进太后寝殿,就听到一声怒喝:“跪下”。
文正虽然有点蒙,只是轻轻看了一眼柔嘉,缓缓地跪在了门口,道:“儿臣有千万般不是,只求母后不要气着自己。”
太后歪在塌上,道:“哀家看你日日勤恳,虽不承望你能成为尧舜那样的圣主,但想不到哀家一走,你就视宫规如无物,竟敢私自出宫。以后你独自治理整个江山,叫哀家如何放心得下?”
皇上想不到是谁泄了密,也不辩解,道:“一切听凭母后责罚。”
太后看他这不打算解释的态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一旁的柔嘉忙端了一杯茶,小声道:“姑母,您何必跟他怄气,怎么罚他都是您的事,气着自己就太不值当了。这巴巴地回来一趟又不是为了怄气的,事情弄明白不就好了。您是看着他长大的,还不了解他吗?怎么会是不知分寸的人呢?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的?”
太后拿眼觑他,冷笑道:“误会?只怕是哀家以前看走眼了吧?”
皇上道:“承蒙母后这些年悉心教导,多年只学得规矩二字。儿臣处处……”
太后一脸厌烦道:“哀家最讨厌你那副虚伪的嘴脸,本宫要是你的亲娘,你就不是一副哀家随时要吃了你的样子。”
一句话噎得皇上僵在那里,真不知如何作答,忙跪伏在地。
飞儿公主听说了此事,也忙赶过来,在寝殿外徘徊了一会,还是冲了进去,向太后解释道:“母后,是飞儿玩心太重,想要出去见见世面,央求得哥哥不过,才勉强陪我出去的。您要罚就罚飞儿吧。”
皇上看到飞儿进来的时候,眼神就慌了,还没等她说完,就抢道:“飞儿年幼不懂事,是儿臣的行为太欠考虑。”
地上的两个人都抢着把错误往自己身上揽,太后闭上了眼,心想:“骨肉亲情是怎样也割不断的,自己十几年的付出到最后也只是一个外人罢了”。柔嘉看到飞儿冲进来为皇上求情,就害怕会火上浇油,而皇上也只知道一味护着公主,不知道这正是太后的大忌,可是也只能在旁边干着急。
飞儿在地上低声啜泣,皇上不停地磕头。太后怒极,一脚踢在他的肩头上,道:“够了,以后好自为之。不要以为有群不长眼的人跟着你,你就能翻了天,问问自己翅膀硬了没有?哀家立了你,随时也都能废了你。”
皇上听到这话,忙匍匐在地,,再不敢起身,哽咽道:“儿臣绝没有这样的心思”。
柔嘉也忙跪在地上,嘤嘤哭泣,道:“若说皇上有千错万错,臣妾都认了。只是这一条,这些年我们一起过来的,飞儿和我都看得真真切切,皇上对您是一片孝心,再不有他的。”
太后心疼这两个女儿,上前搂住了柔嘉和飞儿,说道:“你们快起来吧,这像什么样子,给什么人看笑话。”
柔嘉和飞儿摸了眼泪,一左一右地扶着太后回到椅子上,皇上也不敢再说什么,一屋子静悄悄的。
这时宫女莲香端上太后汤药来,柔嘉接了过去,尝了一口道:“姑母,是我们不孝,惹您伤心了,您先把药吃了,要打要骂我们一句怨言也没有。”
又转身对着皇上道:“皇上,这药刚热过的,您服侍姑母吧。都是一家人,何必这样闹得像仇人一样。”
太后不置可否,皇上犹豫了一下,起身端起药碗,又跪在太后面前,尝了一口温度合适,就用另一个勺子舀了一勺递到太后嘴边。
太后并不张嘴,只是看着他的脸,等了一会,扭过头去,道:“你先起来吧,这像个什么样子。”
皇上谢过太后,一勺一勺地给太后喂药,柔嘉不时用丝巾擦擦太后嘴边的药汁,又打来一碗水给太后漱口。
端容听闻出宫的事情被发现了,本以为皇上要被重罚,以后的日子愈发难过。谁知二人又恢复了母慈子孝的局面,太后依旧让皇上亲政,并给予了他更多的权力,不再让他做一些服侍之事,而是说要有皇上该有的样子。
而端容自己却陷入了苦恼之中,自己竟然有了身孕,与皇上同床共枕这么多次,时间长了该发生的难免会发生,虽然仅仅只有一次。又想到帝后二人日日缠绵却不见皇后有什么动静,再远远看到皇上那温顺柔和的眼神,那底下竟是一汪看不见的深潭。
这对于父亲当然是一个好消息,但自己并不想惹火上身,隐忍辗转,但这事始终也是瞒不住的,还是在皇上来到清扬馆后,告诉了他。
皇上掩饰不住地喜悦,扶着她的肩膀问道:“真的?”
端容点点头。
皇上将她抱入怀中,道:“朕真是太高兴了”,松开她后,上下仔细打量,面色又喜又忧,道:“这段时间委屈你了。”
端容问道:“皇上怎么说这样的话?”
“其实你这么聪明,也知道朕的处境。”他冷笑道:“朕的一切都早被安排了,你和朕在一起,是多么的委屈。其实新婚的那天,朕就知道你坦率、聪明、勇敢,和朕恰恰相反,朕虽然喜欢,但朕能为你做的也只是不让你卷入任何事情,让你依旧自在,只是……”
端容面上一红,忙辩说道:“臣妾从来没有委不委屈这样的想法,当时只是气自己父亲擅作主张……”其实这话恰说道她心坎里去了,但她明知自己的心意已经改变了,是不是身穿铠甲的战士有什么所谓,也不是因为已经嫁给了他而认命,而是她感受到面前的这个人并不如她第一眼所见的懦弱退让。
端容怀孕的消息传出去后,喜的喜忧的忧。忠烈王一直渴望扶植孙子的愿望落了空,连攻击皇上无子嗣的理由也站不住脚了,但他的愤怒远不如柔嘉的伤心。父亲的责备倒在其次,但柔嘉觉得自己的感情似乎受到了欺骗,而自己并没有指责他们的理由。
如今姑母和父亲对皇上的敌对虽不明显,甚至还一片祥和,但不安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了,自己夹在中间也是左右为难。
容妃怀孕后,柔嘉对皇上依旧尊敬体贴,但一天天渐渐地疏远了皇上。太后的也身体越来越差,柔嘉日日在跟前尽孝,常常直接歇在了太后宫中。皇上刚开始只当柔嘉是小女儿心性忍着不发,并没有太当回事,只想等她来责问自己。但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两人连见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即使见面又往往是在太后眼前,他才恍惚明白,柔嘉是故意躲着他。
七月十日夜里,柔嘉步月回到坤宁宫,才发现皇上坐在她的梳妆台前,手里抚摸着一个玉簪发呆。柔嘉进来后,皇上也察觉到了,道:“你回来了。”
柔嘉笑道:“今日回来拿点东西,怎么皇上也在这?”
皇上握着玉簪,走向柔嘉,道:“朕有多少日子没见到你了?一个月?两个月?”
说着就用手去碰柔嘉的脸,柔嘉轻轻躲开,道:“怎么会呢?昨日早上您去给太后请安,怎么没见着呢?”
皇上冷笑了一下,道:“你是在躲着朕吗?你有什么不高兴,直接说出来就行,像以前一样,你现在让朕更担心。”
柔嘉笑道:“皇上错怪臣妾了,您是知道的,太后现在的情形,是一刻也离不开的。而且今日您该去容妃那儿了,她现在有孕,更需要您的照顾与关心。”
皇上抓起她的手,道:“柔嘉,朕知道你的伤心和委屈。是朕错了,但你不要这样折磨朕了,朕真的受够了。”
柔嘉使劲挣脱她的手,坐到梳妆台前,一件件地拆下头上的饰物,长长的头发落下来,她浅笑着道:“您有什么错?如果您说的是容妃有孕的事,这对于皇上,整个天下都是大喜事,臣妾是真心替您感到高兴。”
皇上痛苦低唤了一声:“柔嘉”。
柔嘉扭过头望着他道:“臣妾只是再不敢相信皇上的话了”,顿了一会,又道:“但臣妾对您的感情一点也没有变。”
皇上道:“那朕也还是那句话,朕今生只爱你一个人,其他一切都是形势所迫。”
柔嘉摇摇头,用双手捂着面颊,闷声道:“您与其说这样的话,就不能给太后服个软吗?”
皇上听到这,声音不觉也提高了,道:“朕做的还不够吗?所有所有都如她所愿!现在连你也站在她那边。”
柔嘉哽咽地低喊道:“我没有。”
皇上走上前去扶着她的背,将她搂在胸前,道:“不要再说这些了,好吗?今天朕不走,你也不走,在一处什么都不想,在这呆一晚,好不好?朕以后做什么都会问你的意见,不会再委屈你了。”
柔嘉抱住他的腰,痛哭出声,皇上自是百般劝解。
两人温存了一晚,第二天清晨,柔嘉刚睁开眼睛,就看到皇上已经穿好衣服,准备离开了,她轻轻地问了一声:“为什么她能有孩子,而我不能?”
皇上的背影一僵,也不回头,只是答道:“迟早会有的,一定会有的。朕和你会有很多很多孩子。”
柔嘉冷声道:“你太狠心了。”
皇上扭过脸来,道“柔嘉,是你不相信朕。不信朕对你的心,不信朕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你想要的,朕最后都会给你。”
他说完扭头就出去了,柔嘉双手紧抓住被角,低声皱眉道:“胡说,这根本不是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