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吃一惊,终于走近前去。它复摇头微笑。如此几日,反而病态更甚。我看它这样,心生慈悲,忧心如焚。于是为了救她,便抱琴来在她的面前。
初时,她面带微笑,但几日后复又憔悴。我亦无计可施。偏那天和她守望之时,咣当一声从天而落,掉下一只明晃晃的银勺,砸在我的天琴之上。这个却不知何故。巧之又巧,那勺上竟还残留着一滴清露。我大喜过望,赶紧以此露灌溉。不料此花受了此露,瞬间精神百倍,鲜丽无比。
贫僧看她由死回生,心中无限沉醉,竟和它痴痴相望了半天。又想,此勺这时从天降下,莫不是来救她的么?若是这个缘由,此勺必与她息息相关,为她生命中顶顶重要之物。于是我将此勺小心置放于此花身边,然后默默离开。不料此举铸成大错。我当时若多再耽搁一时半会儿,结局定然大不一样。那花必化作美丽的仙子与我相见。而我更不知,此花为了我的五百次回哞,不惜用尽她所有情血,去换一次擦肩。
次日再找那花时,竟已茫然无踪。虽也猜疑了好一阵,然而慢慢地,时光飘移,我便再一次融入到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的境界里去。原以为永不会再见那花,却不料我和她的缘份仅只拉开一段序幕。如今,我为她失却万年修行,遍插乌荆,稍动一动,便会血水漫延。可每每联想到与那花五百次的回眸初见,眼神交会的一刹那,没有悔意,却只有温暖。”
“哎呀,师傅大哥!”美男大叹道:“大哥莫不是喜欢上那朵花,又和那花重逢时,谈起恋爱了吧?”
“施主且听我细述。”大迦叶又讲:“那一年,梵天请佛祖去梵天宫为他讲法,贫僧自也随行。那次梵天大会主讲七情六贼,喜怒哀乐爱恶欲,严守六根门头,以免珠宝被窃。会毕,梵天设盛宴以谢佛祖,我也陪伴身侧。席间,忽听音声优雅,清脆荡人魂魄,从云宫之中走出一位身穿白衣的美丽女子。
梵天宫自然是锦绣灿烂,华丽耀眼。梵天的弥罗花众所周知,一向被人称赞。它三千年一开,难得一见。可是那天会上竟摆了很多,芳香扑鼻。弥罗花十分美丽,花瓣碗口般大小,晶莹剔透,洁白透亮。而白衣女子手持一根竹笛,就站在弥罗花旁。白茫茫的云雾轻轻摇晃,她翩翩为诸神演奏神曲。
后来梵天介绍,此女为妙音天女,乃是弥罗花修炼而成。听言语,梵天极为钟爱。初时,我亦并未所动,只是在心中赞叹她的琴技高妙而已。可是梵天却突然提出让我在会上一显天琴,以助雅兴。我欲推脱,然佛祖说时,我只好从命。不想此琴一经传示,从此完全改变我的命运。
一曲奏毕,众禅兄也无其他。只是我不经意一个转首,却看那妙音天女正望着我微笑,相貌恰似故人。一时目光交触,轰然间天陷,不知如何,却是平生首次渺渺无措。梵天又让我与她同瑟一曲。而这一曲奏来,我更如身处荆纬,心瓣被深刺了一下。然色即空,我还是很快进入到非想非非想的境界。我甚至觉得禅宗于我来讲,永远都如我手中的那副琴弦,名叫不可说。
谁知那天回来,耳边竟会日夜缭绕妙不可言的音律。她皎好的花颜必会随着乐声如水行牵风,芳草弥漫。我竭尽全力固守我的不可说,但是终于在一个清风乍起的时刻,无法自制。于是我挣脱一切锁链,循着琴声,来至在一处神秘的境界。
那里果然开满白色的花朵,还有小桥流水,如此淡雅的画面。妙音天女坐在桥上,静静地抚琴给我看,给我听。
她那种美丽的姿态让人无法逼视。一曲奏罢,她忽然抬头微笑,说:你今天来至在此地。因此,你那琴,还是不可说吗?
我忽然清醒,严肃地对她言道:是的,我这里,仍是不可说。
她仍是微笑,也并不再说什么,只说,那便请回吧。
于是我真地回去了。
其实依我当时的迷惑,完全是她的囊中之物。但我一心求佛,却执意还要一个妄念。我便竭力想要执行。但那又是怎么可能!我世界里的心若无物已经在她强大的琴音之下变成一个弥罗的世界。后来,我终于无望,于是再次赶往妙音之地。说起来荒诞,我甚至想乞求她放行。
我对她说:我心无物,我整个世界空如花草!
她却笑起来说:你的世界若无物,怎么会有我的琴声。你的世界空如花草,怎会看你如此苦痛。一切虚幻,如露亦如电,你又怎会磨折千年!你来看!
她忽然指引我低头,只见桥下水清如波,缓缓流荡。听她轻轻又说:情乃生之根源。因为有情,因此,才会被称为有情众生。而我为了这一刻,竟等了你五百年!
我当时如雷轰顶,不知她所说何故。
于是她向我细述:她本是无情海中的一朵无情之花。只因聆听佛祖圣经中所讲,前生五百次的回眸,只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此情甚妙。于是乞求毗罗婆把她放入忘川大漠中去,前去等待一个五百次回眸之人。而那个人就是我。我们既有五百次回眸之缘,如今,便只到一次擦肩。
她说:我用五百年的时间,只换与你的一次擦肩。你说,这样的话儿,可说不可说?
我瞧着她,彻底臣服,又兴奋,又喜悦,说:你说可说便可说。你说不可说,便不可说。依你之言。
她说:你的不可说非常有名,今日,我只想一观。
我没有任何怀疑,毫不犹豫地取出天琴,交捧于她。她接了琴,并不抚奏,只是轻轻一洒,那琴瞬即落入她身后那铺天盖地的弥罗花丛之中。过了一会儿,我嗅到奇香阵阵,云霭深处,幽幽琴声动人心怀。
我的不可说从花丛中走出,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滚滚梵鸣,直听得我满身燥热,蠢蠢欲动,难以自制。妙音天女在我的眼前乱晃起来。我扯着衣襟,便去抓她。她忽然在我耳边轻声问,你现在,还是不可说吗?
我说,可说。
一边急不可捺,欲火难焚,手脚无章。
她却笑起来,有些凄凉。猛推我一把,抛将出去。这时,我的琴也飞过来,几乎让我血脉尽喷。我看见她忽然将琴抓在手中,那琴变作尺寸大小,十分玲珑。她一张口,琴却被她直吞入口内而去了。我顿然回转,发现全身尽湿。她在我面前变了脸色,拉住我就欲将我推入桥下,一边说道:你快走吧。否则后果不堪。桥下的水域,可送你出梵宫。
我听她话音不对,十分的伤感。她那种语气却是我平生从未见过的良善与悲哀。于是我也拉住她说:你这是为何?你为何吞掉我的琴?
她又是那么惨惨一笑,忽然气喘,只说了几个字:不可说。情,不可说。
我又惊又怕,不知为何。这时却被她奋力推下水中。于是我顺水漂流,潜入水下。行不多时,忽然听到身后风声,雨声,雷声,闪电声,还有笑声,滚滚纷纷,不绝于耳。我从水下钻出时,只见身后已被团团黑雾密密所笼。满眼的杀气,如铜墙铁壁,欲进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