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特别害怕，但我似乎比任何时候更加清醒，更加理智。
我打开水龙头，在哗哗的水声的交映之下，我嘴角残留的血迹被清洗干净，脸色在灯光的映射之下，显得更加苍白。
卫生间里除了我们再无旁人。万籁俱寂之下，水龙头中倾泻而出的水流哗哗作响。叶青赶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向四周望去，米斓目瞪口呆的程度似乎没什么改善，苏慕则一反常态，沉默的低下头，杵在我身边。
我看着叶青说，我刚刚肠胃炎又犯了，有点恶心。
叶青拧起眉头说，不会有事吧，要不咱去医院。
我说不用了，老毛病。然后我看向米斓，小丫头的嘴张成一个O型，显然是对我刚刚发表的关于肠胃炎严重时会喷血这一观点表示深刻怀疑。
我一把揽过她说，苏慕你陪叶青再坐会儿吧，我要跟米斓谈点事情，就先走了。告诉路尘一声啊我把人借走了。然后我拉着米斓往外走。
米斓显然被我突如其来的一口鲜血吓得不轻，十五分钟的路程里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各怀鬼胎的，看着身边不停向后飞移的建筑。那些不停飞逝的大厦和小商铺，电光火石间，总给我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我把她带回家，在桌上摆了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一时间，氤氲的雾气弥漫在我两眼之间。
有一时间的相对无言。
我笑笑说，最近天气又冷了啊。她没说话。
我说，你看你们回来了也不多待两天，好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啊。她没说话。
我说昨天是路尘接的你吧，我们打算一起去的，结果我放了他鸽子。他生气了吗？她还是没说话。
我笑说，真神奇啊，原本滔滔不绝的都是别人，沉默的永远是我。现在你回来了，倒好像颠倒了。
她看着我，定定的问，你怎么了。
我说，你把我媳妇都抢跑了，我当然是伤心了。
她说，你别藏着掖着了。我明白。
她看看我，说，你还记得我哥吧。三年前他去世了，因为胃癌。
我觉得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是凝固着的。我沉默了几秒，然后慢慢说，节哀。
我第一次听说米兰的哥哥是2014年上半年。那时还是瑞士留学及征集名额的时候。当时流传甚广的米斓的哥哥，是顶着上届瑞士公费留学生的帽子，被定性为大神级学长的。
真正见识到这位大神级学长，是2016年三月，瑞士留学生们放假返校演讲。没有想象中的威风与凌厉，米斓哥哥穿着干净的白T恤，目光炯炯的走进会堂。我能清晰的听见后排女生的一片唏嘘与尖叫声。
我记得很久以前，有人曾经八卦米斓说，你喜欢谁啊。米兰垂下头说，喜欢我哥。
在当时我们的眼中，那个两颊稍红的女孩，似乎是诉说着一个奇怪的，没有结果的梦。
我恍惚间有这样一个想法，于是我问米斓，你喜欢谁啊。
米兰看着我，然后将目光移向天花板。她说，喜欢我哥。
我看见有一滴泪水，越过弥漫的雾气，砸在咖啡杯子上，迸溅着小小的水滴。
我忽然很想生处收取，抱抱她。
我忽然想到我的生命，我忽然想到，在不久以后我的归期到来之际，你们是否也会这样心痛。
我说米斓，我想知道这么多年来，你把路尘当做什么。
她抬起头来说，最好的朋友。
她说路遥，其实我们刚刚认识那年，我要路尘做我蓝颜的那年，我知道路尘喜欢你的那年，那年我什么都不懂。我就觉得，关系好的男女同学就叫做红蓝颜。
路遥，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羡慕你。你有苏慕，有叶青，还有一个喜欢了你整整十一年的路尘。可是路遥，我谁也没有。所以我特别特别，想要一个最好的朋友，尤其是从三年前开始。我特别特别，希望路尘能成为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哪怕只是对我来说。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我不太熟悉的朋友口中，得知那些封存了的，发酵了的，闷在心里的事情。
我说，我喜欢路尘。
是啊，我喜欢路尘，他喜欢了我十一年，而我，喜欢他将近九年。
可是，这九年的八年里，他没有在我身边。
这八年里，在孤独侵蚀到骨髓的时候，在异国一个人吃饭的时候，在喝冰水之后胃疼的发抖的时候，在午夜发高烧不知道医院在哪的时候，我总是恍惚间看见他，然后恍惚间，告诉自己是我疯了。我想他，就像我想家一样频繁。
我曾经尝试过，为我的不告而别向他道歉。可当我拨通那个我日思夜想的电话号码时，对面的不是他而是你。
我没有说话，可我知道是你。然后你”喂“了几声没有声音，就挂掉了电话。
米斓哦了一声说，你说的应该是他放假来这边玩，我和叶青就带他逛了逛。
我笑笑，我说你其实没必要向我解释。
你说得对啊，我得了胃癌，晚期。我这么多年，一直凭着自己的主观臆断，以为只要他喜欢我，我喜欢他，我们就早晚会在一起。总以为只要我不结婚，不生孩子，我就永远不会离开我深爱的家。总以为只要我死皮赖脸的待在这座城市里，我就能一辈子守着我所珍视的这些东西。总以为只要我不改变就没事了。
可是我不知道，世界会变啊，大家就都避免不了改变。
曾经我不肯接受A中的生活，所以我抽身到国外，在抽身回来，抱着我的床，执拗的觉得只有家里是最好的地方，所以永远都不会再出家门。
可是我知道我病了，我不能坦然的面对我的家人，所以我又无奈的离开家。
当初在英国的时候，我总想着一回国就叫路尘来接我，然后大大方方告诉他我喜欢他。
可是我没有做。
于是同学聚会之前的日子，我总想着一定要和他冰释前嫌，再借机会告诉他我喜欢他。
可是我还是没有做。
然后呢。我一拖再拖，拖到的结果是，癌症。
米斓你知道吗，我一直深深地相信，路尘就是我的，谁都抢不走。
可是现在我明白了。路尘他就不是我的，再怎么喜欢，我们都不可能在一起。
然后我擦擦眼泪说说，所以这件事，请你替我保密吧。
米斓把手中的咖啡杯放下，刚刚还冒着热气的咖啡已经完全冷了下来。她望着我，眼睛明亮的像是两颗星星。她说，路尘会后悔的，叶青也会。
我笑笑说，无所谓啦。如果他们因为我的不告而别而记得我，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米斓径直走过来，抱住我，跟我说，你的性格真像我哥哥。
我又笑。我说我哪有那么大能力，能跟大神相提并论。
我看看窗外霓虹绚烂的，光影斑驳的夜晚。我说好啦，我送你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