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香烟缭绕.
我独自一人跪在佛像前,拈香祈祷.
愿鹧鸪山庄百年昌盛,愿山庄的子子孙孙富贵荣华.
伏在蒲团上长身叩首的那一刹,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仿佛在很久远的以前,我曾反复做过同样的事一般.
木鱼声声,一下一下,不觉喧嚣,反倒更加寂静.
再叩首.
心底突然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宁静无波.
红颜,此去经年,你可得到做人的乐趣?
我愕然.
抬头望去,只有黄澄澄的佛像,晦涩灰暗.
一定是错觉.
红颜,我的生活里又何曾出现过这样一个人?
定是一直给了自己太大压力.
起身将香束**香炉,转身就要离去.
这里的空气,让我觉得滞闷.
“阿弥陀佛!”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响亮的佛号.
我凝眉,定睛看去,是个和尚,慈眉善目,白髯飘飘,看他身上的袈裟,定是本寺的住持方丈无疑.
也就是冬至口中的那个高僧了.
我愣了愣,这和尚,竟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暗暗瞥了眼门口,冬至及一干人都不在这里,进来之前我曾吩咐,让下人在外面等,其他人皆去了偏殿.
“施主,贫僧乃本寺住持,法号寂空,已经在这里恭候多时了.”
我温和垂首,轻施一礼,“叨扰了.”
“能为鹧鸪山庄的主人解惑,是老衲的福分.”
“客气,鹧鸪山庄倘若能得高僧指点一二,那才是福中之福.”
方丈看着我,眼神清亮.
可不知为何,看着他的时候,我的心里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安的感觉顿时自周身蔓延开来.
翎如现今到了哪里呢?
“庄主,若不嫌弃,请到陋堂小坐,喝杯粗茶.”
“方丈过于客气了.”
“请.”
他微微弓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我嘴角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随他进了禅堂.
一床,一桌,两椅,一蒲团.桌上一盘残棋,一套茶具.蒲团旁一只旧木鱼.
陈设极之简单.
出家人的生活,不过如此.
“请坐.”
我微笑落座,“鹧鸪寺香火如此旺,高僧定然也是难得清闲,本庄主有话也就不妨直说了.”
“请讲.”
“方丈也定然听说了此次山庄之所以会如此兴师动众,是由于庄内近来接连发生了几次比较怪异的事情,虽然人生在世,怪异之事总是在所难免,只是不想庄内因此便人心惶惶,所以想请高僧指点一二.”
“庄主虽然年纪轻轻,做事却颇有魄力.”
“过奖.”
“非也.出家人没有必要有恭维之语,有什么说什么罢了.鹧鸪山庄这样大的家业,能够落在你如此年轻的肩膀上,施主的智慧定非常人一般简单.”
“不过承父母错爱.”
“恕老衲直言,庄主不是杨老先生亲生吧.”
“是,我本孤女,身世凄清.”
“却是前庄主的掌上明珠.”
“养父母一直待我恩重如山.”
“鹧鸪山庄发生的一切,都是有因由的.”
“哦?”我挑眉.
“鹧鸪山庄能有今天,全在鹧鸪塔.”
我不语.
“鹧鸪塔矗立在此,已有千年.它主宰着山庄的命脉.所以山庄才可以兴旺至今.然而,”他略顿了顿,回首看我,“庄主定也听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话.鹧鸪山庄因为此塔而旺,定也要因塔而衰.千年已过,鹧鸪塔的诅咒也便到了期限,如今,一切也该有个了结.这,便是为何冥冥之中你会成为此任庄主的原因.”
我冷笑,“方丈的意思是我林清明便是这败家的根本了?”
他定神看我,目光炯炯,“一切在未发生之前,无人可以确认,究竟施主的存在是福是祸.不知施主可否听过你乃山庄命定之人之说?”
我看住他,神情略为错愕.
这话,养父曾对我说过.
出了寺庙良久,我还始终沉浸在刚刚寂空所说的一番话里.
寺外人声喧嚣,寺内却始终一片沉寂,只有香烟缭绕,古钟铮铮,木鱼笃笃,伴着和尚嗡嗡的念诵,却越发显得静寂.
我说要四下走走,趁无人注意,悄悄自后门溜了出来.
翎如坐在古树的枝桠上,悠闲晃着双腿,一如多年以前.
她已经换了身和我一样的衣衫,兀自看着我,不住在笑.
我略做交待,便朝山下走去.
她自树上一跃而下,拍拍两手,进了寺庙.
真是想不通,那样高的一棵树,怎么她就能那么轻松爬上去.
不远处灵鹊正翘首而望,看到我,忙得迎了上来.
轿夫脚步轻快,灵鹊在旁边小碎步地紧跟着.
我微闭着眼睛,倚靠着轿子里的窗口,心思却已经飞到千里之外.
寂空的话言犹在耳.
鹧鸪山庄的创始人是个女子,她本为仙界一株野草,吸取天地精华,颇具灵性,因耐不得空荒寂寞,遂到佛前苦苦祈求,想要做人.佛祖念她一片痴心,于是让她在三生石畔静心修炼,三生岁月容易过,世间繁华几千年,她终于得以成人,降落凡间.
转世后的她是独女,父母晚年得女,爱若至宝,因出生之日天现异象,成千上万鹧鸪鸟在凝香院上空盘旋,久久不散,遂为她取名鹧鸪.
鹧鸪出世之前,父母因膝下荒凉,所以领养了一个男孩,男孩一直乖巧可爱,对于这个突然出生的妹妹更是爱护备至.
那个男孩,叫贞.
凝香院的后花园,摇荡的秋千,青石的小路,还有紫色翩跹的丁香林,点点滴滴记录着她无忧快乐的童年.
转眼鹧鸪满了七岁,那时的贞已经二十.
在父母的主张下,贞娶了名门之后的姮娥为妻.
这让鹧鸪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幸而这时父母为她请了个教书先生,先生有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儿子,接替了贞的位置,成为她的玩伴.
他的名字,叫姚远.
贞三十岁的时候不幸病逝,留下孤儿寡妇,他惟一的女儿才刚满月没有几天.
那时,鹧鸪十七岁,父母已经过世多年.
根据贞遗言,父母留下所有一切,归鹧鸪所有.
姮娥表面不动声色,暗地却心生恨意.
姮娥有个表妹婉萱,人如其名,生得温婉可人,和鹧鸪同龄,自贞过世后便也住进凝香院.
和她同时入住的,还有贞的同胞弟弟,显.
不幸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鹧鸪和婉萱同时爱上了这个和贞有着相似音容的大男孩.
而显,则似乎一直游离在模棱两可之间.
这让鹧鸪心灰意冷.
一夜,凝香院突然燃起无名大火,偌大一个庄院,瞬间毁于一旦.
姚远自大火中将鹧鸪拖出来,自生死边缘得回一条性命,却生生毁掉了一张脸.
而姚远,躺在鹧鸪的怀中,再也没能醒来.
一个久远的故事而已.
当事之人历经磨难,到了后人口中,左右也不过三言两语.
我想不明白为何寂空要告诉我这些.
而这些,相对一个山庄而言定当算得是隐秘的东西,他又是为何会知道的如此清晰?
倒好似,那所有一切,都是他所亲眼所见,亲身经历.
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我竟觉得这故事倒好似如今鹧鸪山庄的另一个版本.也许缺了又多了些什么人,而故事的梗概,竟相似的惊人.
是真的吗?
如果是真的,那么,接下来的故事又是怎样演绎?
是假的?
倘若真是假的,他费尽周章编出这样一个故事,又是为了一个什么样的原因?
轿子已经在山庄门前落定.
门口的小厮也不知道都跑到哪里去了,连个人影也看不见.
我望了灵鹊一眼,她已经窜出去大声喊人.
好安静.
只有梧桐院远远传来狗叫的声音.
疏桐应该在的.
这个山庄里如果还有谁会始终沉稳,我想,应该也只有他吧.
突然想到刚刚那和尚讲给我的故事,不知为何,竟心下一动,很想去梧桐院看看.
疏桐一直都是那样宁静,每次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只要看到他,我都会觉得说不出的安心.
可是.
抬头看看天,天色已经不早,翎如在寺里定也顶不得多久,还是算了.
我望着鹧鸪塔的方向,眉头皱得死紧.
这个地方,我倒还真就很想看看,是不是真就有传说中的那般神秘.
从小到大,我从没有进过这个地方.
鹧鸪塔,向来是只能进,不能出.除了庄主一年一度的祭祀之礼.
每一任山庄主人的灵位,都是由一位守灵人以三跪九叩之礼敬奉进去.而守灵的人一旦踏入那扇石门,也便意味着永久的幽禁.
在山顶守塔的,是个又聋又哑的老人,他负责每天依时给塔内守灵人送三餐,并定期送换洗衣物,通道,却只是石门上的一个一尺见方的活动滑门,只能塔外的人才能开启.
所谓守灵的人,通常熬不过一年.而一年一度的祭祀,很多时候都成为处理守灵者尸首的日期.
这是个十足的苦差事,而我指派的,则是冬至的贴身丫鬟,巧莺.
嘴角不由泛起一抹冷笑.
我就是想要冬至知道,巧莺会受这份罪,也是因她而起.
不要惹我,否则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成为她的后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