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如已经能够坐起来,嚷嚷着要出去转.
我不肯.
刚刚才好起来,我可不想再有什么意外.
她母亲已经回去了.
在这里陪了她近一个月,人早已憔悴不堪.
我派了来福护送她回的苏州.
自始至终她父亲都没有出现过.
让人心寒.
可她却好似一点感觉都没有似的.
真难为她.
没人的时候我问起她当时的经过,她看着我沉默半晌,然后说,寂空出现过.
寂空?
我和杨忠不在的这半年里,冬至渐渐控制了山庄里的大小事情.
翎如和灵鹊一直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想要从中发现些什么.冬至每天忙里忙外,可寒笛却好似什么都不愿意管一般,每天就在赤竹馆里吟诗作画,下棋弹琴.
而陪着他的人,除了麒麟再没有别人.
一日庄里突然来了客人,于是灵鹊去找来喜打听消息,路过赤竹馆的时候却听到里面有人争吵,因为不敢走太近,所以争的是什么也听不大清楚,但可以确定的是,争吵的人,是冬至和寒笛.
这两个人向来都是给人相敬如宾的印象的,像这样的争吵被灵鹊听到,还是长久以来的第一次.所以她特意在那里站得久了一点.
然后远远看到雪鸾匆匆朝这里走,她不便久留,就闪了开去打算走,却突然听到寒笛说到我的名字.
灵鹊猜想一定是关于我的事情,这突然来访的客人定也跟这有些关联,遂不敢停留,忙得跑去告诉翎如.
谁知道等她赶回听雨轩,听雨轩里连个鬼影都没有,房门大开,进去才发现,翎如脸色苍白地躺在地上,房间凌乱,好似被人翻过.
第二天,灵鹊就被关进了鹧鸪塔里.
她甚至连到底是谁来了庄里,都还没有来得及打听得到.
"不过,"说到这里,灵鹊皱了皱眉头,"那天我回来的时候,远远看到一个人影在竹林那边一闪不见了.当时急着要去告诉翎如小姐这件事,所以也没多想.可现在想来,那人影很熟,倒好像是我经常会打交道的一般."
"不记得了吗?"
她苦恼地摇摇头,"记不起来了."
"为什么你说看到寂空?"我看向翎如,"那来庄里的客人是他?"
"也不是很确定,那人不是和尚打扮,而且一切发生的太快,只是在晕倒的时候朦胧中看到张脸,只是觉得相似."
"怎么会晕倒?"
"你不是让我查寂空和冬至的事情?我派了亲信出去,那天听到窗口有信鸽落下来的声音,我便去看,谁知道,刚推开窗子,突然觉得颈子这里一阵麻痒,"她摸了摸锁骨的位置,"接着就不醒人事了."
"看来他们是不想让我们知道什么东西."
"前天我已经飞鸽传书让那个亲信回来见我了,倘若七天之内还没有到,估计就是已经出了意外."
"看样子希望不会很大了."
我沉吟着,定定看着窗外,秋雨潇潇,树叶凌乱地积在地上,煞是凄凉.
一阵寒意袭来,下意识抱紧双臂,我的眉心,又拧成死结.
雨越下越大,仿佛根本没有想停的意思.
灵鹊为我撑着伞,一路迤逦,向赤竹馆而去.
赤竹馆从前曾是寒笛的住处,后来他走了,我便将这里改成了纯粹的书房.寒笛喜欢下棋,我特意着人去京城从洋人那里弄了副水晶围棋回来摆在那里.
据说水晶是很神奇的东西,我却对那些并不如何感兴趣,只是单纯地被水晶这两个字吸引.
如水般晶亮.
清澈,而且单纯.
那是我一直所期望的.
人总是这样的,越是不可能的,越是死心塌地向往.
我,以及这山庄里的一切,注定不可能单纯.
纷乱的雨水打在我的伞上,溅湿我的裤脚,凉凉的.我的心,也凉凉的.
灵鹊说寒笛已经几天没有回过水色楼.
冬至始终不动声色.
奇怪的小夫妻,看来是闹了别扭呢.寒笛这样的温吞开水,居然也会有脾气.
那样懦弱的一个人.
可惜了那样一副好棋.
他怎么配得上.
当初的我,真是瞎了眼睛.
走到屋檐下,灵鹊先去敲了敲门.没有人应.
居然不在.
这样大的雨,去了哪呢?终于放弃冷战,回了水色楼?
看来真就是小打小闹而已.
看来他还是真的爱着冬至.
不由皱了皱眉.
为什么我竟会这样想?
莫非我还期望他始终不曾爱过她不成?
真是幼稚.
手上稍微用力,没有锁,应声而开.
下了一半的残棋,透明的白子布局散乱,看来这执白子的人心绪甚是纷乱,心思全没在棋局上.也许这正是没有下完的原因.
窗前的方桌上铺着一张宣纸,画也只作了一半.
浅墨涂满半张纸,好似这窗外迷蒙的天空.简略的线条轻轻勾勒出一道栏杆,凌乱的石子路,倚栏而站的约略是个身量尚小的人形,然后一团混乱的墨迹重重滴在那人的身上,晕染开来,看得出,寒笛在画这个人的时候,颇为犹豫.
是什么人让他如此困惑?
我以为他一直对所有事所有人都可以淡然处之.
就好像,我一直都没有想过像这样一个人,居然可以和冬至吵到那般不亦乐乎.
让人费解.
也许在这个房子里会找到些什么可以解释这一切的东西.
向灵鹊使了个眼色,她会意,开始四处察看,小心翼翼地,生怕会留下什么痕迹.
我环目四顾,房间里干净整洁,所有东西几乎一目了然,估计也寻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其实我来,主要是想看看寒笛,期望从他的言谈举止中寻些什么.
看来是白跑一趟.
"咦?这里有封信."
我回头,灵鹊已经将信拿过来递到我手里.
我看着那信封,心凉了半截.
上面的名字赫然是翎如.
窗外有脚步声,很轻,夹杂在落雨里,几乎听不出来.
可我的听觉向来敏感.
轻轻将信收在怀里,我使了个眼色,轻轻坐到棋桌前.灵鹊已经去开门.
是寒笛回来.
他没有打伞,浑身湿透,神情却丝毫不觉狼狈,倒好似很喜欢被雨淋湿的感觉似的.
他看到我,明显一愣,继而微笑起来.
"没想到你会来."
我微微笑,捻起一枚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上,"突然想下棋而已,看上去白子应该是输定了."
他眼神一亮,"你想下棋?等我,我去换身衣服,瞧我,被淋得这般狼狈."
然后径自进了屏风后面的更衣室.
我嘴角噙着笑,让灵鹊去泡了壶龙井,打算一战.
他换了身青色长袍,干净清爽,眼神明亮,甚至有一点,兴奋.
好似一个得到糖果的小孩子.
我有一刹那失神.
他走过来就要收棋子,我笑着拦住.
"就就着这盘残局吧,我很想试试,看白子是不是一定会输."
他赧然,"那不过我自己下来玩."
"自己跟自己下?为何思路会有这样大差异?"
"白子让我无法集中精神."
我笑,两指夹起一只棋子略作思量,"你还真是个奇怪的人."
"我一直希望自己是生在平凡之家."
"鹧鸪山庄也不是什么豪门深院."
"却已经无法简简单单."
"你还有什么不知足?娇妻在抱,吃穿不愁,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每日只管吟诗作画沉迷棋局,很多人还挣扎在饥寒交迫的边缘.小心了,我可是要将你困在这虎穴龙潭中央."
我沉吟半晌,有些举棋不定,"我宁可在乡下守一亩薄田,摇犁种菜,吃粗茶淡饭,天一黑打着响嗝倒床便睡,呼噜震得山响,梦都不会做一个,对我来说,那就是幸福."
我忍俊不住,"这话可不要让冬至听到,否则定要说你没有良心,有如此娇妻,还诸多嫌弃."
"所有事情都是这样,看在别人眼里的往往都是美满."
灵鹊将一杯热茶递过来,我撩了撩茶叶沫子,眉毛轻扬,"听你这语气,似乎还有玄外之音."
"哪里的话,不过是些肺腑之言."
我嗤笑,"别是我听错了吧?在这鹧鸪山庄里生活的人,还会有什么肺腑之言?"
寒笛看住我,"知道你最让人心寒的是什么吗?就是你这种对所有东西都不置一词的嘲讽.清明,在你心里,真的就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信任?"
"信任?我一直信任所有人,不然怎么能够当得这山庄的主人?"
他沉默半晌,终于站起来,背对着我面向窗口,"你今天来,不是专为着下棋吧?有话不妨直说的好."
我也站起来,放下茶杯,"是,我原本的确心存疑问,不过如今,答案已经有了."
"答案?什么答案?"
我冷笑,"何必装糊涂?你自是比我还要明白."
说罢冷哼一声,摔门而去.
灵鹊紧跟上来打开伞,白色的伞骨撑开一片透明,雨珠溅在那无色的绸面上,缓缓滑落,仿佛天空无穷无尽的眼泪.
寒笛突然追出来,急切地唤我的名字.
我面寒如水,脚步沉稳,头也不回.
雨,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