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晕过去了.
在前脚刚踏进鹧鸪塔的那一刻.
我没想到她竟会这般经不起.
寒笛冲过我身边扑上去的时候,眼神颇为深邃的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很复杂,有无奈,有惆怅,有心酸,却唯独缺了一种最该有的怨恨.
他是知道的,我这样做,无非就是想给冬至个下马威,我是在羞辱她,甚至带点恐吓的意味,可他作为冬至的丈夫,竟然没有怨我.
不能不说是奇怪.
他本就是个奇怪的人.
见怪不怪了.
我告诉自己.
我没有派人服侍冬至下山,她可是夫人最疼爱的女儿,这种时候少了她怎么成.
让人在她脸上洒了点冷水,待得清醒过来,吩咐丫头扶着她,继续观礼.
祭祀照旧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
巧莺的尸首已经抬了出来,一块薄木板,罩一方白布.
死在塔里,无论如何也算得是个忠仆.
我吩咐下去,葬在鹧鸪山顶老夫人墓旁,老夫人地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吧?
尸首抬过去时,我不由又多看了两眼.
她也算死得其所了.
既然活着的时候可以为冬至做任何事,那么,为她死一次,也当算得是个优差.
巧莺.
其实我也不是非要置你于死地.
你跟灵鹊是从小玩到大的,一起进府,一起被分给我和冬至两人.当我们同时住在水色楼里的时候,你也和灵鹊一般体贴可人.
我从没有当你和灵鹊是下人,因为我自己,本就是一个低贱的出身.
我当你们是朋友,是玩伴,是知己,和冬至一般的知己.
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为什么到头来,反倒是我,一步步送你至无法回头的死路?
不要怪我,是你负我在先.
当年冬至想要我死的时候,你也曾是帮凶.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真正明白,很多东西,很多看起来好似真的的东西,原来都是假的.
老夫人对我的爱.
寒笛对我的呵护.
冬至给我的温暖.
还有你无微不至的体贴.
都是假的.
为什么会这样?
很长时间我都没想明白.
我的生命一直在经历的都是失去.
失去亲生的父母.
失去温暖的童年.
失去生活的依托.
失去生存的根本.
失去和蔼的养父.
失去贞.
失去听话柔顺的十娘.
然后在我刚刚感觉到一点点温暖的时候,我又失去了朋友,失去了原本以为的亲情.
当你将那金黄色的药粉放进我的汤碗里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当你是亲姐妹一般待的人,除了冬至,还有我林清明?
老夫人说,冬至清明都是我的孩子,一个手心,一个手背,都是肉.可如果真的两者只能选其一,我会选冬至,因为她贴心.
那么你呢?
什么又是你的选择标准?
当翎如打翻丫头递给我的甜汤时,为什么你要那么镇静?
你的冷静,让我彻底寒心.
那个丫头被赐死,她是替你死的.
如今,也让你尝尝替人去死的滋味.
也许,你是心甘情愿.
我会成全你,让你一直做你的忠仆.
请你睁开眼睛清楚明白地看着,看你忠心伺候的主人,将要面临的悲惨下场.
眼风扫过冬至苍白的脸.
恨我吧.恨的深,你才真正会死得其所.
是你先对我残忍,所以,别怪我冷酷无情.
"小姐?"
管家轻轻唤我.
我缓缓回过头去,安抚地笑.
"继续吧."
他点头,然后向前几步,扬声道:"祭祀礼继续进行,祭塔!"
立刻有一个丫头捧着水盆上来,我象征性将手伸进去,净手.
长生灯已经燃亮,白衣侍女提着白色的灯笼走在我的前面,塔门大开.
我终于可以进塔,踏入到这个神圣又神秘的地方.
鹧鸪塔.
我等这一天,已经太长时间.
来福跪在我脚下,呈上一段白麻.
我面容沉静,将孝布系在腰间.然后向管家点头示意.
他清了清喉咙,神情肃穆宣布:"进塔!"
话音未落,我的一只脚方才抬起,原本平静的塔前突然卷起一阵狂风,遮天蔽日.
我下意识抬起袖子遮住眼睛.
人群顿时慌乱起来.
走在前面的两个侍女灯笼早已不知去向,人也被掀翻在地.
杨忠扑过来护住我,急切地问我是否有事,人已经被他推开到几步之外,出了狂风的范围.
这风,竟只是盘旋在塔门前那方圆几十尺的地方,正堵住石门.
我仰头看看原本平静的天空,此时已经黑压压一片漫过一团云来.
天空突然喧嚣起来.
我极目看去才发现,那根本就不是什么云,而是和上次曾经出现过一般的鸟群.
是鹧鸪!
成千上万的鹧鸪有条不紊地在塔上空盘旋,越来越低,低到我可以看清每一只鸟身上顺滑的羽毛.
鸣銮冲上来,撑起一把伞遮住我头顶,以防有脏东西掉下来.
我却还是仰着头静静在看.
突然那围成伞状的鸟群突然从中间闪出一条缝隙,一只颜色鲜红的小鸟缓缓飞到我的眼前.
我身不由主伸出一只手去,那赤鸟竟平稳地落在我的手心.
丝丝?
我心生疑问.这鸟,竟和翎如的那只一模一样,颜色红的仿佛鲜血,触目惊心.
不要进那塔去,不要进.
它竟好似能够看透我的心思.
为什么?
总之不要进,如果可以,永世不要碰这扇门,这是我能给你的惟一忠告.
然后它翅膀扇动,转眼便消失于黑压压的鸟群中间.
我僵在那里.
然后风住了.
鸟群瞬间消散,快得仿佛一切根本就不曾发生.
"小姐?"
杨忠唤我.
"小姐."
鸣銮在拉我的袖子.
我好似如梦初醒,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竟扑在地上.
"刚刚怎么了?"
"起了大风."
"然后呢?"
"没一会,风就住了."
"没有别的?"
"没有别的."
杨忠的神色始终平静.
"还继续吗?"
"继续?"
"祭祀."
"哦."
我应了一声,由着鸣銮为我掸衣服上的灰尘,用毛巾擦拭我的双手.
管家还在等我的命令.
我却望着那塔,兀自想着心事.
只有我看见,只有我听见.
可我知道,那不是幻觉.
它们想阻止我.
已经是第二次了.
为了什么?
正当我进退不能自知的时候,鸣蝉突然气喘吁吁跑了过来告诉我,翎如醒了.
在这个时候.
我看了眼垂首立在身侧的杨忠,终于说,"都回去吧,让大夫给刚才摔倒的人检查一下,看看是不是伤着了.可能祖宗今天不希望我们来打扰他们,都回去吧."
祭祀又一次被搁置.
轿子抬了过来,我掀开轿帘,上轿的前一刻,抬起头又看了那青色的塔,心底疑惑愈加泛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