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星期六,老天很帮忙,没有再下雨。
陆至诚一边吃午饭,一边把填好了的青年志愿者申请表从包里掏出来,递给了自己的父亲陆中兴。
“爸,你下星期上班的时候就顺便帮我把这表格带到居委会去吧,我不顺路。”陆至诚边吃边说。
陆中兴接过表格,看了看,赞许地点点头,说:“嗯,不错,年轻人就应该这样,要有为人民服务的精神。”
“得了吧,自己的儿子自己还不清楚?他也就是看着人家都填了自己才填的,他会去无缘无故地做好事?真是西天出太阳了——”陆至诚的母亲张慧芬故意拉长了声音说。
“我说妈你这明显又是小看我了嘛,再怎么说,我身上也有你和我爸的优良传统啊。”陆至诚笑着说。
“你现在自认为的那些优点,还不都是我遗传给你的?至于你那些怎么改也改不掉的臭脾气,都是像了你爸。”张慧芬一边说一边给陆中兴夹了块肉。
“是啊是啊,儿子好的地方都像你,不好的地方都是像我。”陆中兴说。
“你知道就好,我当初也不知道怎么就瞎了眼,无缘无故地嫁给了你,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你们陆家那时候连彩礼钱都拿不出。”张慧芬说。
“你看你又来了,儿子都这么大了,这种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还提它干什么。”陆中兴忙不迭地说。
“就是儿子大了才要说,要让儿子知道,以后他娶媳妇的时候,可不能像你那时候一样一副穷酸相。”张慧芬说。
“对,对,这话对,”陆中兴鸡啄米一样点着头,又转过脸来笑着揶揄陆至诚,“至诚啊,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媳妇啊?”
“看你们说的,干吗扯到我身上——我还早着呢。”陆至诚忙说。
“你年纪也不小了,要是找到了什么合适的女朋友,就早点带回来让我们看看,我们也不是挑三拣四的人家,只要对方人品好,你们又处得来,我们绝对没意见——你放心带回来让我们看好了。”张慧芬对陆至诚说。
陆至诚心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就好比一个人明明是个癞痢头,平时头上戴了顶帽子来遮掩一下,人家却偏要揭开你的帽子来看看你头上长没长头发,还要问你这头发什么时候能长出来。
“好了,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吧。”陆至诚说完放下碗,就赶紧离开了饭桌。
陆中兴就呵呵笑了起来。
头发已经白了七成的陆中兴绝不担心自己的儿子会娶不到媳妇,正所谓大丈夫何患无妻。想当年,陆中兴年轻的时候,乡下家里穷得连一碗粥都要几个人分着吃,要是能偶尔吃到一根肉丝就已经是千年难得了。陆中兴的大哥陆中盛早年就离开了陆家世世代代一直在遥州居住着的小小的江月村,出去到大运河上拉纤,家里就只剩下了陆中兴他一个人照顾父母。陆中兴除了经常吃不饱穿不暖以外,还要每天面朝烂泥背朝天的耕地,真是苦得掉渣。后来同村一户根正苗红的人家看上了他,要他做上门女婿,他的父母就像捡到了宝贝一样迫不及待地替他答应了下来。虽然陆中兴自己并不甘心做一个倒插门的女婿,可是现实却由不得他有更多的奢望。然而就在他全身心地准备好了要去做那户人家的上门女婿的时候,全国征兵却开始了。陆中兴做为一名适龄青年,体检政审全部合格。于是他便光荣地告别了江月村,登上了开往北京军区的隆隆列车。陆中兴在北京部队表现优秀,不久便被提了干。而乡下那门还半没着落的亲事呢,陆中兴自然也就很容易地将其摆脱了。陆中兴在部队老老实实兢兢业业地呆了八年,直到二十七岁的时候,才开始发现自己真该找个对象了。于是他就在遥州老家找了张慧芬这么个对象。之后,陆中兴和张慧芬两个人,便是在老家结了婚,在北京生了子。然后,在陆至诚长到了大概两三岁的时候,陆中兴为了可以早点结束和张慧芬一直两地分居聚少离多的难捱日子,又是正式申请了转业,离开了军区,从北京部队回到了地方,进了遥州市里的机关民政部门工作。日子就这么慢慢过来了。所以陆中兴由自身经验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晚婚绝对有利于个人前途的再选择与再发展。陆中兴和张慧芬同时坚信,自己的儿子一定会被很多漂亮姑娘看上。
张慧芬收拾了碗筷,刚想坐下来看一会儿报纸,门就“砰砰”地响了起来。
“谁呀——”张慧芬问。
“慧芬啊,是我——”
张慧芬显然没听出来这个声音是谁。
还是陆中兴老实,一声不吭地就开了门。
“哎呀,是郑莉呀——快进来坐,快进来坐——”张慧芬激动地说。
“嗨,真是好几年不见了,你气色还和以前一样好啊——”郑莉一边在门口脱鞋一边高兴地说。
“哎,不用脱鞋不用脱鞋,我家里本来就脏得很,地板都没擦呢——哟,这是小瑜吧?都长这么大了,真是越长越漂亮了——”张慧芬热情地说。
“是啊,你当年在厂里的时候,她才半人高呢——小瑜,快叫阿姨和伯伯。”郑莉一边进门一边对女儿说。
“阿姨好——伯伯好——”黄小瑜甜腻地叫道。
“好,好,哎呀,你女儿真是乖——至诚,快出来,你郑莉阿姨来了——”张慧芬一边招待郑莉和黄小瑜坐下,一边转头对着陆至诚的屋里喊道。
陆至诚就很丧气地放下书,对着镜子整了整衣服,走了出来。
陆中兴给郑莉和黄小瑜倒了两杯茶。
“好几年不见了,小瑜都长成大姑娘了——当年我在厂里的时候,还抱过小瑜呢——日子真是过得快呀。”张慧芬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感慨。
“是呀,以前辛辛苦苦带孩子,就盼着孩子能快点长大,自己可以省点心。现在孩子真的长大了,就又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哎哟,这是至诚吧?都长这么大了,还记不记得我啊?你小的时候,你妈带你到厂里来玩,我还给你买过棒冰吃呢。”郑莉一边笑一边说。
“记得的,记得的。郑阿姨好。”陆至诚一边违心地说着,一边很有礼貌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那时候我就说你们家至诚又聪明又听话,现在长大了更是一表人才了——哪像我们家小瑜呀,脑子又笨,又不听话,好不容易今年大学毕业,刚在一家小电脑公司找了份工作,累得要命,工资又低。今天正好休息,我就跟她说,要不要到你慧芬阿姨家里去坐坐,她一下子就想了起来,说你以前还抱过她呢——这不就来了。”郑莉一边笑一边和张慧芬说。
陆至诚大觉汗颜,人家一个姑娘都记得小时候被谁抱过,自己却居然连小时候吃过人家买的棒冰都忘了。
“还是你们家小瑜好啊,在电脑公司里做,总是有前途的——我们家至诚就不行了,自己不想换个好点的单位,分配在学校里,他就一门心思地做老师,也不让他爸给他找个门路,真是死脑筋。”张慧芬说。
“学校再怎么说也是公家单位——像小瑜呆的那家电脑公司,再怎么说也是小私企,没什么保障,我们做爹妈的也不放心,万一以后失业什么的就不好办了。”郑莉说。
“哎,现在年轻人的想法和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了,”陆中兴咳嗽了一声,又说,“年轻人就要让他们自己去奋斗,这样才会有出息。再说了,现在哪有什么铁饭碗啊,都转制了,我们那个年代的想法现在行不通了——对了,你们厂子现在也是转制了吧?”
“早转了好几年了,”郑莉感慨地答道,又说,“还是慧芬好,老陆有本事,一早就把你调到了街道办事处。慧芬你是不知道,棉纺厂里的工人是一天到晚累不停,工资奖金半分没多。还是你一早从厂里出来了好。”
陆至诚听得昏昏欲睡,只能强打精神装作听得兴趣盎然的模样。他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黄小瑜,只见她一脸矜持,嘴角浮着深沉的微笑。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陆至诚想不到两个女人加一个男人也能聊得这么叽叽喳喳。还好黄小瑜一直都没开口。反正陆至诚是不打算说什么了,沉默是金。
陆至诚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就见黄小瑜莫测高深地笑了笑,开口甜腻地说道:“我爸以前也想把我妈从厂子里调出去的,可是后来没办成。”
郑莉听女儿这么一说,仿佛顿时想起了一件要紧事,便赶紧接着女儿的话对张慧芬说:“我们家老黄可没有你们家老陆有本事啊,他在张桥镇镇委民政科里呆了十几年,一直就是个副科长。我一直跟他说:‘你不要这么窝囊一辈子,我和女儿跟着你,苦头吃了不少,福是一天没享过,家里住的房子到现在还是四十二个平米的老福利房,也不知道想想办法。’”
“这么些年了,老黄怎么还呆在镇委民政科?”张慧芬问道。
张慧芬刚问完,陆中兴就悄悄地瞪了她一眼。陆至诚明白,今天的正题才刚刚开始。而他还得在这里礼貌地陪坐下去,真是无聊透了。陆至诚边想边伸手在桌上拿了只橘子,独自剥了起来。就在他拿橘子的一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了黄小瑜,他发现黄小瑜正在看他。这让他一阵不自在。
“我们家老黄在民政科副科长这个位子上坐了不知道多少年了,领导们都说他工作好,人老实,可是就是从来不升他。我一直都说他:‘你这么每天兢兢业业地上班有什么意思呀,人家领导根本就没想过要提拔你。’可他就是不吭声。这次镇委里的人事听说又要调动了,他们科里的科长又要调走了,我就叫他去问问,看这次有没有机会扶正,可他就是不愿意去问。我就想到了你们家老陆现在已经是市民政局的副局长了,所以今天趁着过来看看慧芬你,也顺便想问一下我们家老黄的事情。”郑莉表情似乎很为难地对张慧芬说。
张慧芬就和郑莉一样,把探询的目光投向了陆中兴。陆中兴的表情顿时比郑莉更为难。
“这个……这个都是他们镇委领导集体决定的,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陆中兴很为难地答道。
“那你能不能帮帮忙,看有机会可不可以让他们张桥镇分管民政的李副书记帮忙提拔一下我们家老黄?”郑莉急切地问道。
“我只是一个副的,没什么权。再说了,我和张桥镇的李书记也不太熟。这种事情都是组织上决定的,不是一个人说了就能算的,要他们张桥镇的镇委领导班子集体决定才可以。我们这种外人是不太清楚情况的。这样吧,有机会我尽量想办法帮你打听一下,看看你们家老黄的动向。”陆中兴不急不缓地说道。
“噢——那也好,你多留心了。”郑莉无限失望地说道。
“放心,有消息一定会通知你。”陆中兴补充一句以做安慰。
张慧芬又和郑莉聊了一会儿厂子里的陈年旧事,黄小瑜就开口说:“妈,你下午不是还要去买菜吗?我们先走吧,我一会儿还要去一趟公司呢。”
郑莉就忙说对对,然后便起身告辞。黄小瑜也站起身,对陆中兴和张慧芬甜腻地道了声:“伯伯再见,阿姨再见。”
“好,再见,以后有空常来玩啊。”张慧芬笑着说道。
陆至诚也和郑莉、黄小瑜道了再见。陆至诚和黄小瑜道再见的时候,发现她居然对自己有意笑了笑。
送走了郑莉和黄小瑜后,张慧芬问陆中兴:“真的帮不上忙吗?”
“这种事情怎么行?这不成跑官要官了吗?别说我没有这个能力,帮不上他忙;就算我现在是他们的镇委书记,帮得上这忙,我也不能这么帮啊。”陆中兴说。
张慧芬就叹了一口气,说:“以前在市棉纺厂里头,就数郑莉和我最要好了。那时候我刚刚进厂,太年轻,什么都不懂不会,活又重又累,有个头痛脑热的,也没人帮一把。我生了病,躺在宿舍里,只有郑莉她去给我买药打饭,还替我去跟值班长请假。我怀了至诚的时候,你人在北京部队回不来,也只有郑莉她天天来看我……想不到现在她要我帮忙了,我却一点也帮不上。”
陆中兴就只好说:“我这也是没办法啊。”
“我知道,我也没怪你,”张慧芬停了停,转而又说,“小瑜这孩子倒是挺文静的,比我们家至诚要精明得多。”
“女人要是太聪明了,反而过不了太平日子。”陆至诚插嘴说道。
“你懂什么?一个愚蠢的男人背后一定要有一个聪明的女人,才会懂得过日子的道理——你爸就是证明。”张慧芬教训儿子道。
陆中兴正在喝水,差点被呛。
陆至诚赶紧溜回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