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队长，案子破了，我挺高兴的。我打电话主要是想问问，老胡两口子的遗体，是下葬了还是停在太平间？”跑出厂区的张华坐上了开往刑警队方向的公交车，“我现在在公交车上，往刑警队去，我想，现在这个阶段，是不是可以把老胡两口子下葬了。”
“你说的这个事，”电话那头，王队长的声音非常低沉，“还是见面之后再说吧。”
挂上电话，坐在公交车上的张华预感到了事情也许并没有自己设想的那么简单。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这一大袋子的元宝蜡烛，不禁摇了摇头。自从被牵扯进了养老社区发生的这起案件，张华已经不止一次反思过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可越是反思，张华越是感觉到了自己的不成熟。怎么才能让自己快速成长起来呢？到底要成熟到怎样的程度，才能成为一个让自己的都佩服的成熟的人？想起那个办公桌总是很乱但是却让人看一眼就能收获满满安全感的王队长，又想起刚刚被自己当众难堪却始终保持微笑的刘品，张华忽然感到了从自己的内心深处萌生的一丝烦躁，就像一只小手不断地在他的心底抓挠，让他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思想简单心无旁骛地生活和工作。
坐在公交车上有一对大学生情侣。女孩一直低着头玩手机，男孩的手在女孩的身上上下游走，虽然没有碰到女孩身上的敏感部位，但是男孩的表情和那只一刻不停的手都让坐在一边的张华难以忍受。他看着男孩快速移动的手，故意大声地咳嗽了几声。眼看着男孩的手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张华的怒气就爆发了。他把手里的塑料袋往地上一放，卯足了劲，准备滕地从座位上跳起，再用力地把男孩的手从女孩的身上打掉。可是张华刚准备站起身，就被从侧后方伸来的一只大手把自己按在了座位上。张华一回头，看见一位和他一样紧盯着男孩的老大哥。
“玩手机的这位姑娘，你冷吗？”这位老大哥站在张华的身边，探着身子看着一直低头玩手机的女孩。
男孩首先转过头看了一眼这位老大哥，然后用自己闲着的手拍了拍女孩的肩膀，“这大爷问你话呢。”
“啊啊？”女孩抬起头，现实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男孩，然后快速转头，终于看见了这位一直保持着非常别扭站姿的老大哥，“你问我吗？”
“是啊。”这位老大哥满脸通红地说，“我看这个小伙子一直在这给你搓，摩擦生热啊，这么热的天，你还冷啊？”
“搓什么搓？有病吧你！”女孩斜躺在男孩子的身上，也是一脸通红的样子。
“我还真没病，不过我呢还真得说你一句，我家也有个姑娘，今年读硕士了，也谈了个朋友，今年也领来让我见了。我看那个小伙子也是，一脸不怀好意的样，我一看他看我姑娘的眼神，我就恨不能冲过去给他两个大耳刮子。是我姑娘对我说，她谈的这个朋友，懂规矩，懂礼貌，知道尊重我姑娘，在公共场合绝对能保持最基本的克制。你比我家姑娘的年纪小，你也不认识我，但是我估计你爸和我的年纪也差不多，所以作为你父亲的同龄人，我实在得多这个嘴，在公共场合，你懂得自重，体现的是你的家教。你的朋友懂得尊重你，才能体现他对你的爱。就你俩刚才那样，我看不到一点所谓的爱，我只看见了所谓的激情。我说句粗话，人，要是只知道激情却不知道自重，和狗有什么区别？我再说句实在话，现在这社会，就是路边的野狗都不在大马路上狗乱了！”
“你说的什么话，你老不死的。”男孩子一下子把自己的胳膊从女孩子的身后抽出来，梦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一脸不服的样子。
“啪！”大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打了这个男孩一记耳光。
“打得好！”张华坐在座位上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叫起好来。
“太不要脸了！”“这就是个流氓啊！”“一点廉耻都不懂！”“这还有老人孩子呢！伤风败俗！”一时间，刚才还互不相识的乘客们开始集体声讨这对年轻人的不雅行为。
“你怎么动手打人！”女孩显然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她慌慌张张地把手机揣进挎包，站到男孩身边。“你没事吧。”
“没事。”男孩被刚才的一巴掌打得站不起身，弓着腰缓了好一阵才站直身子。
等他把身子站直，人们才注意到，这小伙子的左脸已经明显地肿起来了。原本还在七嘴八舌声讨这对年轻人的乘客们也逐渐不再说话。
“报警吧！”说着话，女孩准备掏手机报警。
“算了。”男孩看了看眼前站着的那位动手打了自己的老男人，“你等着吧，我记住你了。就你这张脸，差不了，以后你再坐这趟车，你就等着。”
男孩的狠话还没有说完，公交车就到站了。年轻的情侣从车辆的前门下了车。动手的老大哥冷笑了一声，轻轻拍了拍张华的肩膀，转身回到了车厢的后部。车上的乘客也重新回到了谁也不认识谁的状态，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张华也想记住刚才动手的老大哥的样貌，可是这位动手的老大哥自始至终没有给张华看清自己长相的机会。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张华的心里竟然变得轻松起来。世上还是好人多。张华就这么想着，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
几站地过去了，张华下了车。他站在公交站牌下，看着公交车缓缓离去。老大哥，向你致敬！张华心里这么想着，不自觉地就站在了原地，一动不动地等着，等公交车缓缓驶出了自己的视线。
“张华，你怎么回来了？忘拿东西了？”一个男人从路边站着，一眼就认出了张华。
“啊？不是。”张华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是那个一脸严肃的审讯员。
“我是听说案子破了，心里高兴，想再来看看。”张华想和这位审讯员说自己是来祭拜老胡的，可是他猛然想起王队长电话里的话，没有再详细解释自己来到刑警队的真正原因。
“看什么？”审讯员还是一脸严肃的样子看着张华。
“看看你们王队。”张华急着想转移话题，“不是，你这是要出门啊？”
“你想让我犯纪律？”审讯员的眼里开始放剑。
“不敢不敢。”张华终于找到了机会，“我赶紧走了哈，我可不多这个事。”
从公交站走到刑警队，不过五分钟的路程。可就是这五分钟的时间里，张华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这些人都是和他年纪相仿的警务人员，每个人都对他微笑着点头致意。他也非常开心地微笑着对这些人点头致意。这种感觉，让张华倍感温暖。有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是一名人民警察，而不再是燃气公司的工作人员。
“王队长，可以进吗？”张华轻轻地敲了敲王队长办公室的门。
“恩，恩，恩，进，进，进。”
“王队长，我……”张华推门进屋，却看见王队长正站在屋子里，手里端着一份热气腾腾的桶面。
“坐坐坐。”王队长站在原地，示意张华坐在自己办公桌旁的那张椅子上。
“王队长，还没吃早饭呢？”张华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这不都十点多了。”
“十点多怎么，十点多，饿了也得吃啊。”王队长一边吃着面，一边笑着，“我这个点上要是不吃点，下一顿，还不知道几点呢。”
张华看见王队长的笑容，心里有些懊悔。自己在警队借调多少天，就在警队吃了多少盒方便面。可这才刚走了一天，竟然就在王队长面前说这种不明白事的人才会说的话，实在是太不成熟。“王队长，你看我，说话不经大脑，别见怪。”
“你说说，你在队上都这么多天了，我们每天的生活节奏，你也是知道的。你天天跟着我们吃泡面，你还不知道我们？你昨天才出了警队的门，今天就说这个话，不是我见怪，是你太见外啊。”王队长又吃了一口手里的面，“不过话说回来，和别人，见怪。和你，不能见怪。你就是这样的人，我只能习惯，不能见怪。”
“王队长，您这话说得，我有点无地自容了。”张华被王队长一番话说得满脸红，“我这人，毛病太多。”
“年轻人，有个性是对的，追求个性的张扬也是对的，”王队长手里的面已经吃完了，他把剩下的汤也喝了个干净，又把自己杯子里泡的没了颜色的茶水倒进去，“但是，要懂得适度，要懂得拿捏分寸。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这样，或者，从某种角度说，曾经的我比现在的你更加失控。我一到抓捕现场就兴奋，一到围捕环节就激动，可是我也是紧张兴奋，就越是容易急躁，要么是轻易地上了犯罪分子的圈套，要么是被犯罪分子从眼皮子底下溜走。比较幸运的是，我只是受过伤，没有丢了命，可不幸的是，我的同事中，有两个人因为我的鲁莽和急躁受了重伤。一个人被子弹打穿了手臂，伤了筋，到现在连个杯子也拿不起来。另一个被打穿了右肺，一到秋冬天就咳嗽个不停。”
“他俩现在还在警队吗？”听到王队长说这些，张华非常意外。虽然张华知道警队一定会给受伤的警察应有的照顾，但还是忍不住要问。
“在啊。”王队长笑了，“手臂不行的，管后勤补给。咳嗽不停的，管集体宿舍。你都见过。方便面，是管他们领的。连你在警队住的宿舍，也是他们给协调的。”
“他们不恨你吗？”张华话一出口就又后悔了。
“恨，也不恨。”王队长点燃了一根烟，“恨的是，因为我的失误，他们再也上不了一线了，他们觉得愧对组织，愧对国家的培养。不恨的是，我们这些刑警干的就是这个活，受伤是光荣，牺牲是骄傲。”
“你们的关系，真好。”张华想起早上在办公室见过面的周刚，苦涩地笑了。
“其实私下里，我一直没有原谅我自己。是我的失误啊，可是到最后是人家要用一辈子的残疾来为我的鲁莽和暴躁承担后果。这算什么？”王队长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你和我不同。你的工作环境，没有这么多的性命之忧。只要你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遇到事的时候再冷静一点，有话想说再多琢摩琢摩，你的未来会更好。”
“您是不是在说我上次和您说的那个事？”张华挠了挠头，“其实我今天来，也是想和您说说这个事。”
“你是不是找人家闹去了？”王队长看了一眼张华，“没闹成，给自己整个没脸，对吗？”
“对。您当时和我说的情况，都对了。”张华的情绪十分激动，“我今天早上就去单位了，可是我去找刘主任当面对质的时候，我却发现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好像是真的。”
“然后呢？”王队长用食指点了点手上的烟头，把烟灰弹到了泡面桶里。
“然后我就慌了，我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好像有一堆想说的话，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张华摊开两只手，做无可奈何状。
“亲戚帮忙，就不收钱了？亲戚帮忙，就不算贪污腐败？”王队长右手夹着烟，一下一下敲打着桌面，“亲戚帮忙，违法犯罪也能既往不咎？”
“他的手表就是奢侈品来的，他的工资根本支撑不起他的花销，可是他说他的是仿品，我一下子就不知道要怎么继续了。”张华又说。
“是不是奢侈品，难道只凭他一张嘴说吗？这东西一检验不就知道真假了吗？”王队长说一句点一下桌子，说一句点一下桌子。张华坐在那里看着，却觉得王队长每一次敲打的不是桌子，而是自己的心。
“王队长，我是不是嘴太笨？”张华深深地低下了头。
“你不是嘴笨，你是心急。”王队长看着张华，“你心中的正义感，明明晃晃地写在你的脸上。这是好事。可是你不能把你的所思所想，都写在脸上。你想过没有，你面对的也许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腐败分子，而是一个庞大的贪腐组织的成员，这些成员相互之间的关系已经深厚到你无法想象的地步，他们组成的关系网甚至已经强大到你无法想象的程度。这种时候，就像你带着狙击枪想要在层层迷雾中一枪打中敌人，如果你没耐心等着浓雾散去，你怎么能看清他的要害部位到底在哪？你盲目地开枪，除了会暴露你自己，绝没有第二个结果。”
“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张华忐忑地看着王队长。
“沉住气，等雾散。”王队长看着张华，“再浓厚的迷雾也遮挡不住温暖的阳光。”
“王队长，我明白了。”张华激动地想要冲过去握住王队长的手，可他一抬脚却踢倒了一个系好口的塑料袋。张华这才想起，自己来刑警队的真正目的，是要祭拜老胡两口子。他赶忙扶起塑料袋对王队长说，“王队长，我这还有一个事，你看……”
“是说祭拜老胡两口子吧。”王队长把即将熄灭的烟头扔进了泡面桶里，“他们两口子的遗体还在太平间。可要说起来吧，你这要真祭拜，可就不方便了。”
张华本想追问原因，可是想起刚刚王队长劝告自己的话，他决定沉住气，让王队长把话说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