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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涯如初见(2)

焦史恼怒失语,脸色从红到青,瞬间几变。长孙杰正欲笑话他时,突见他举刀霍地砍向青年男子。青年男子左跨半步,侧身避过。焦史不待招式变老,右臂前翻,刀口在空中划个半弧,转向横扫男子腰部。那男子身形半仰,后退两步,侧身使剑刺向焦史左胸。焦史刀尖上挑,趋身上前疾攻,接连使出劈山刀法中的逐风驱云、摧林伐松、开山劈石几招。焦史本是昆吾派弟子,后来却带艺改投西部第一大帮幻魅堂,平素仍以本门武功行走武林。昆吾派以劈山刀法立派,招式刚勇威猛,狠辣十足,出招必是刀刀罩人要害。帮中又多是身形高大的弟子,臂力强劲,辅以内力,使出来便是刀刀生风,当真一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青年男子自知力道不足,不能硬拼,当下展开轻功,连移脚步,身形瞬间几变,以灵巧之势连连避开焦史攻势。

焦史逼退对方几步,突立足不再进攻,左手扬起一掌拍碎茶碗,不管瓷片残水满桌四溅,拣起水中的玉佩,急步向西边奔窜。他早已看准了所在方位,见长孙杰在东,料他定会阻挡,只有西面立一玉冠公子,应是道上过客,非友但也非敌,自然不会出手干预。本来如意算盘打得叮当作响,身子刚到那人身边,却见眼前一片寒光闪动,片片夺人眼眸,俨然一张密不透风的剑网挡住去路,强行冲出必然受伤,只得退回原地,竖刀身前,封住门户。定睛瞧去,却是那玉冠公子含笑而立,手持长剑,剑尖指向自己。焦史不由勃然大怒,恨声道:“足下何人?也敢来趟这片浑水?”刚才正是苏若出手,见焦史喝问,抿然笑道:“过客苏若,平生最喜热闹,有浑水必趟无疑。”

长孙杰哈哈大笑,趋前两步,举钩横掏焦史腰部。焦史心下焦躁,自忖打不过三人,好汉不吃眼前亏,今日暂且让步,来日定当一一找上门去雪洗此辱,当下闪身避开双钩,足下用劲,使出轻功,提身上纵,向着屋顶闪去。苏若飞身拔起,翩如燕隼,剑随身动,疾刺焦史腿部,喝道:“留下玉佩!”

突见焦史左手一场,一团青绿径直扑面直射过来,苏若急旋身形,在空中转个半圈,左手伸手一捞,却不想玉佩原在半空急旋,刚一触手,即滴溜溜地转了开去。苏若气息一滞,难以再起,便只得半旋落下地来。那焦史这一挥手将玉佩作暗器掷出,见玉佩越过苏若,射向旁边兀自神伤的店家,长孙杰与墨衣男子同时飞身去救,无人再顾及自己,当即闪落屋项,趁落足之势借力再起,扑入了屋后的荒林中,远远地逃了开去。

长孙杰右手一操,将玉佩接在手中,斜眼瞥见墨衣男子已将店家拽过一旁,当下放声长笑,向其余三人招手叫道:“爽快!爽快!好久不曾这样打过架了!可惜那厮跑了,没能尽兴,不然当痛痛快快地揍他一顿。来来来,咱们当喝它几大碗助兴,方不枉这场乐事!店家,快快去把你店里所有的好酒好菜端出来。”墨衣男子与苏若相视一笑,走到桌边坐了下来。店家惊魂未定,过了半晌方才回神过来,答应着进了厨房。

长孙杰将那惹事的玉佩举到面前,左右翻瞧,啧啧有声:“这啥子玉佩,惹得那焦臭屎去了人样回归本相?他幻魅堂啥时候这么差钱了?”三人定眼看时,见那玉佩通体透润,色泽纯净,中间作镂空雕花,一长一短两柄剑形环围着一束光形,光形末端连着一圆形突起,似石头形状。质地技艺虽属上乘,却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三人不明白那焦史何以如此在意,费尽心思想要劫取了去。

见瞧不出所以,长孙杰索性放了在桌上,粗着嗓子向墨衣男子拱手道:“在下长孙杰,出门来接妹子,有幸得遇二位。适才这位兄弟已自称苏若,却不知兄台如何称呼?从何而来?适才兄台那番言辞好生精彩,驳得那横行霸道的焦臭屎也哑口无言,真是痛快!”墨衣男子淡淡一笑,拱手回礼,说道:“长孙兄谬赞,兄弟愧不敢当,贱名穆长君,为一桩公案追寻至此,得以结识两位,荣幸之至。”转身面向苏若,问道:“苏兄今日可是在醉云阁里丢了什么物件?”长孙杰大笑:“原来你俩认识啊!”

苏若心下一惊,将穆长君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却不记得曾在哪里见过,对上那双焕然有神的眼眸,心念一闪,笑道:“原来那弹唱老叟是穆兄所扮,恕苏某眼拙,竟未瞧穿。只是你何以断定我丢了什么物件呢?”穆长君道:“苏兄可知醉云阁里与你喝酒的韩三空是何人?”苏若摇摇头,穆长君继续道:“他原是一独行大盗,武艺超群,尤擅轻功,专爱打劫官家富商,江湖中极负盛名,人称神影妙手。凡他所欲,从未失手,各地官府甚为头痛,多番缉拿都功败垂成。我见他无故接近于你,是以猜想他应是对你有所图谋。”

苏若叹道:“确实丢了东西,对兄弟而言弥足珍贵,于他人却是一文不值。”回想起酒楼一幕,问道:“穆兄不是追他去了吗?可是也丢了东西?还见到一姑娘同时追了去,怎地不见他二人,却单见穆兄一人在此?”穆长君苦笑道:“说来惭愧,他二人轻功卓越,小弟功力不足,初时还遥遥见得他俩背影,到后来却是踪迹全无。我追得累了,便在此歇足喝茶,方才遇见二位。”正说到此处,店家已端了酒菜上来,不过寻常的鲜笋炒肉干胡豆之类,那酒却是好酒,醇香扑鼻。

店家一边上菜一边致谢:“适才多谢三位,不然今日定躲不过这一劫去。”苏若道:“举手之劳,不必挂心。只是你孤身一人在这荒郊野外求生,又不通武功,想必很是艰难。”长孙杰早已等待不及,自行在旁倒了酒先喝了一大口,闻言说道:“正是正是,你今日遇上了那幻魅堂臭熊刀焦史,被他盯上了玉佩,怕他不会就此了事。”焦史因骠悍勇猛,力气极大,一把刀使唤开来虎虎生风,江湖人送一绰号猎虎刀。长孙杰看他向来不称眼,每每提及总将其名号改了叫作臭熊刀,以示他鄙夷之意。

听了这话,店家不禁又红了双眼,说道:“这玉佩近日已招惹了不少人。前两日有个使双锤的黑脸长须大汉来小店喝酒,小人上菜时不小心将玉佩掉了出来,那汉子见了脸色大变,小人见势不妙忙赶快收了回来,转身进了柴房取柴。当时他倒也没说什么,吃了菜饭便向东去了。当天晚上小人进山去查看挖来逮野兔的洞子,凌晨方回,见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显然来过人,却也没丢什么东西。今日本将玉佩藏得好好的,不知那使刀的客官咋就知道有这块玉佩,硬从小人身上搜了去,还诬陷小人是盗贼。小人此刻寻思,那晚家里被翻也定是有人冲着这玉佩而来。”

三人大奇,齐声问道:“这玉佩是个什么来历?”店家拭了拭眼角,道:“这玉佩本也不是家中之物。小人原居安州近郊,两年前的一个傍晚,家中的街口倒了个浑身是血的中年女子,眼见得奄奄一息只余一口气在,周围的乡邻们都心下惧怕不敢上前去看,只站得远远的观望。我娘子恰好进香回来遇上了,她素日心善,就是碰见流浪生病的小猫小狗也要治上一治,便叫家人将女子带回家中,还请了郎中来看。只是那女子伤势实在太重,躺了两日便去了。死前尚不能说话,只拼尽全力将这玉佩给了我家娘子。我娘子拿着玉佩叹息良久,转手给了小人。适逢小人远行访亲,顺手接了玉佩便出了门,不想这一去便是音讯两隔,家屋毁于旦夕,亲人难明生死,如今只余得这玉佩留在身边。”

乱世之中,纵然一心向稳,又怎敌世事无常?贞明六年,吴将张崇突然起意攻打安州,久攻不下,乃弃安归吴,沿途百姓无端遭受战火,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烽烟之中万物俱毁,苟且偷生已是幸事。三人唏嘘一时,感慨良久,不免又将玉佩里里外外看了个遍,仍是看不出究竟。苏若问道:“那店家以后作何打算呢?”店家想了想,怆然道:“既然这地方呆不下去,我准备东行去莱州,那里有小人一个远房亲戚,去了好歹有个地方落脚,顺便打探一下家人下落。”

苏若听了,从怀中掏了三锭银子递给店家,道:“如今这乱世生存不易,这些银子你拿去,权作路资,希望你能早日平安到达莱州。”店家几番推辞不过,接了银子,再三谢了,双手捧起玉佩递给苏若:“这玉佩在小人这里早迟会丢失,公子武艺过人,若不嫌它会惹祸上身,小人便送予苏公子,以公子武艺定能好生保全。”苏若哪里肯接,摆手道:“这是你娘子留给你的唯一物事,作为纪念,你当留在身边好好保管,岂能随意送人?”店家凄然道:“世事不平,活人尚不能保全自身,哪里还能顾及故人?何况小人现已惹事上身,却又身无长技,哪里还有能力保全此物?倘若娘子地下有灵,定也是希望小人平安求活,不希望小人因这玉佩而身陷险境。”

穆长君旁观半晌,此刻劝道:“店家既已这般说了,我看苏兄就不要推辞了,不然生生拂了他的好意。”长孙杰也在一旁大叫:“江湖中人,当做事爽快。苏兄就不要婆婆妈妈的了,接了玉佩便是。”苏若只得接了玉佩,小心放入怀中收好,默然喝了口酒,忆起适才未完的话题,转头问穆长君:“穆兄既是为韩三空而来,不知现下当作何打算?”穆长君想了想,道:“韩三空轻功虽好,但一路东去,想来总有迹可寻。即便我技不如人,但若是契而不舍,不论劳苦,用心一些,总有追上他的那日。实在不行,我知晓他有一嗜好,以此为饵,投其所好,总能设法引他出来。”

长孙杰奇道:“是个什么嗜好?”穆长君笑道:“这个暂且保密,到时兄台自会知晓。”长孙杰挠挠头,暗地里将自己的喜好一个个通通思了个遍,觉得无论其中哪一种,也难以让自己从隐匿处主动现身到仇家面前,不明白这韩三空究竟有何软肋,竟能致其自投罗网。百思不得其解,正抓头挠耳时,突想起一事,顿时兴致又起,拽了穆长君紧问:“那韩三空盗了你啥宝贝,让你如此紧追不舍?祖传宝贝?武功秘藉?还是长生不老药?”

穆长君哑然失笑:“倘若我有这些宝贝,守着小露信讯便已富据一方,实不用如此辛苦走这一遭。”喝了口酒,续道:“他所盗之物实于我个人无关。我是密州胶源县人,父母早亡,全仗阿姐将我带大,姐弟二人相依为命……”

苏若在一旁听得胶源县三字,想起怀中所带那方印鉴,心中一动,听得穆长君继续说道:“……家姐因祖传手艺制得一手好茶,家中小有积蓄,供我寒窗苦读十余年,终于元德元年应举,授本县一个小小的少府职位,掌一方巡察缉捕。两年来虽然民情劳苦,怨意不绝,但也未出什么大事,故能相安一时。直至三月前,衙里突然丢了一物,县令大怒,责令我务必追回。我一路西进,屡次遇上韩三空,几番交手却都因技不如人,总被他溜了去。”

长孙杰心底好奇一经撩挠,便郁郁不可收拾,急急问道:“啥物件?”穆长君还不及回答,苏若从怀中掏了布包出来,四只边角打开,赫然一方铜质橛钮印绶,翻转来有隶书阴文纂刻“胶源县之印”五字。苏若笑道:“可是此物?”穆长君一见之下猛吃一惊,一边伸手取过,一边诧道:“正是此物,如何在苏兄这里?”展开外围的布条,见得上面“以宝易宝,日后换还。此宝若失,彼宝不回”一行字,顿了一顿,从怀中也取出一淡红绸条,铺开来,上面也是一行字:官不为民,留印何用?暂替保管,见效自还。底下具名“韩三空”。两相对比,略去易宝那张字体微显潦草,笔划形态俨然一致。

苏若唇角微扬:“盗物具名,不连累他人,看来这韩三空,行事还算得光明磊落。”穆长君颔首:“正是。这韩三空非密州人士,也不曾犯过胶源。若非自留名号,我们也不会想到他身上,只是不知他何以起念去盗取官家之物?”长孙杰猛地一拍木桌,急急凑话:“这印鉴饿了不能填肚子,冷了不能暖身子,没钱使也不能去换银子,更引得官府四处搜捕,是个真真切切的烫手山芋,这韩三空竟是个傻子么?”

穆长君笑道:“自然不是。神影妙手韩三空,虽作盗窃之事,但在江湖中却颇具美誉,素有侠名。我一路西来,听说他戏富豪,助灾民,扶危济贫,行侠仗义,干事淋漓痛快,心里也是仰慕得很。”一边说话,一边将印鉴重新包好,回递给苏若。长孙杰本在一旁兀自念叨“捕快佩服盗贼,真是公牛阿出了狗仔——奇了怪了”,等见到穆长君递还布包,更是惊得大张了嘴巴,指着连声嚷嚷:“那不是你千辛万苦追寻的东西么?你咋又给了苏兄?”

穆长君正色道:“君子取物,得之有道。这印章非我自己寻来,乃是韩三空与苏兄兑换之物。我若就这般取了去,苏兄的宝贝该如何回归?此等行径,与偷窃又有何区别?”苏若见他如此言辞,知道徒说无益,伸手接了过来,揣入怀中,笑道:“若非那丢失的香囊对兄弟太过重要,我自当将印章归还穆兄。既如此,我便与穆兄结伴而行,共同寻找韩三空,如此我们的宝贝便都有了着落。穆兄觉得如何?”穆长君笑而不语,执杯相碰。长孙杰也凑过酒杯,咚地一碰,大声道:“甚好甚好。我最喜这种结交之事,待我回家稍作安顿,便随了二位兄弟去江湖游历,也是一桩幸事。”三人哈哈大笑,举杯痛饮,都觉虽感江湖路漫,但有这般意气相投之事,便也不再寂寞无惧。

苏若自闷头扎入江湖以来,一直孤身一人,只影独行,虽是扛着自尊倔强着不肯对生活低头,但面对偌大世道的纷纷扰扰,也不时感到阵阵茫然。今日遇着穆长君和长孙杰,义气相投,行事爽快,顿觉心下舒畅,不觉又斟酒一杯,正欲入口,听得咻噗一声,手中酒杯被一颗小石粒击得粉碎,酒水四下飞溅,香气和着郊野的泥土气息在暮色里缥缥缈缈。这一手弹指功夫方位和力度拿捏得极佳,妙到极点,石粒触杯即止,既引人警醒,又示明弹射之人无伤人之意。

三人大惊,全都跳了起来,一起抬头瞧去,却见得屋顶的边角之上,俏生生立着个清曼的霜色身影,帷帽罩首,风起衫动,裙袂飘袅,落在漫天迷暗的霞光里,竟有丝丝的孤傲和清冷之意。还未及问话,那身影一动,从顶角飘飞下来,直扑向一旁的碧骢驹,将至马背,伸剑一挑,削断缰绳,沉肘回腕,握住绳端,落腰入鞍,双脚一夹,剑柄向马殿重重一击。马儿吃痛,扬蹄狂奔远去。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利落迅捷,姿态飘逸美妙得如同玄女九天起舞,三人竟是看得呆了。半晌苏若回过神来,哎呀一声,不及与其余二人交待,提气上纵,飞身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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