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辰四月初九,岳国人氏,家中曾做过生意。父母俱亡,孑然一身,不挑吃喝,填得饱肚子便行,但最爱吃越州的佛跳墙,雪山潭虾。”
阿衍笑着点点头,在一边坐下,竟是摆出了要听故事的架势,“然后呢?”
“画画是父亲教的,经商之道是自小耳濡目染。闲时最喜欢游山玩水,喝点小酒。除此之外,还有几处缺点,但都算不得什么大问题,”梅姜有意顿了一下,“若我是女儿身,你可愿意娶我?”
阿衍本还觉得是梅姜的调笑,但见她神情越发认真专注,不觉微微一怔,笑道:“你我不是终究要成亲?”
梅姜神色中并未有多少诧异,她的真实身份只要有心人愿意查,并不是查不到。
刚得知自己的未婚夫婿是晋国的皇子萧衍后,她曾派人去岳国查探过,萧衍的容止才能,平日作风,涉及的国事政绩,也自然包括他的素日好友。只是没想到,这次乔庄的少东家南下,萧衍竟也一起来了。原本是想从乔辰昱那里套出些口风,却是有了这样的惊喜。
梅姜却轻轻摇了摇头,往日里敛去女子娇柔的眼眸清亮如光,露出几许妩媚,“这不一样。一个女子的终生要交托给另一个人,这比什么都神圣。”
幼时她和慧定一起上课,听到《诗经》里那些女子觉得自己所嫁非人,因而哀怨连连,还曾向教书的师傅白眼嗤道:“她们怎么就这么傻,那些丈夫对她们弃之不顾,还不如自己搬出家去,眼不见为净!”
教书师傅甚有些保守迂腐,气得拿着戒尺就要打过去,却见梅姜虽小但气势凌人,又加上地位尊贵,只喊她去面壁思过。
那时的慧定还没出家,是父王手下顾副将的大公子,自小骄纵冲动,与梅姜一般愤世嫉俗,见梅姜被罚,立马拉梅姜出了屋子,给教书师傅狠狠地撂下一句话,“敢罚兰王的掌上明珠,你就等着去见阎王吧!”
事迁物移,她在房中踱着步子,眼前扫过桌旁一幅半开的画卷,木青色佛珠散落雪地,窗边飘落的花瓣如血鲜艳,其中两片正好盖在了佛珠上。
当日,梅姜听完慧定的回答,半晌没有说话,难有的沉默在草舍缝隙处吹入的烈风里一点一点被撕裂,她终是再问道:“你当真是决意如此?”
慧定点了点头,往昔躁急好斗的眼眸里再难见一丝星火,反是沉静坚定。
“你这几年来已经有能力自保。我该实现我的愿望,遨游四方,做个逍遥自在的人。而隐瞒你的行踪,将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梅姜眼底隐隐有些湿意,说不清是感激,还是惜别,又抑或是不安无助,或许每种都有。总之往后再见,已不知何年何月。
她把头埋在几案上,慧定也体贴的微微偏头,假装看不见往日随性洒脱的梅姜已在这一刻消弭于无形。
梅姜抬起头来时,身上已加了件貂裘披风。她眼中笑意莹然,“慧定,你这里还有没有酒?”因为梅姜从前在他还没出家前总喜欢和他喝点小酒,慧定住在寺院后,也时不时为梅姜准备点酒放在后山的一处隐秘山洞里。
慧定微微笑道:“你坐在这,我去取。”
“我和你一起去。”再有短短几个时辰就要别离,梅姜也顾不上外面的风雪势头正慢慢变猛,等慧定又加了件披风,才一起出门。
梅姜向来看得开,笑道:“这里是山腰,如果我们回来时,草舍被雪压塌了可怎么办?你这个前任住持回到寺院里可还有人供你使唤?”
慧定脸上被冻得有些绯红,说话间吐出口白气,嘴角却染上丝笑意,“自然是有的。不说是供我使唤,你在这儿,虚云寺又是国寺,寺院里僧人便少不得怠慢公主,我也可以沾沾你的光。”
两人笑语,趟过雪海茫茫,山洞的洞口不觉间已进入视线,洞口边结了厚厚一层雪,慧定忽地停住身子,说:“洞里越往深处越是狭小,我一个人好进出,也好尽快出来,你在这等着,我很快回来。”
梅姜笑说,“那好,我听你的话不进去。但若是让我等久了,我定是不饶你!”
慧定探着身子进洞,梅姜等在外头,一袭绯红貂裘披风着身,冷风凛冽,发际的青丝被吹散在洁白如玉的额前。额下的眉眼说不上清淡,更似有一番用笔纸颜墨刻画出的冷艳。
“慧定,找到了没有?”梅姜轻跺了跺脚,脚上却是没了多少知觉。
洞里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喂!你不是想要独享美酒,所以不出来了吧?”
……
“要是敢背着我喝酒,就算我不收拾你,佛祖也会收拾你,你可别忘了,如今你是僧人,还不是一般的僧人,是岳国国寺的前任住持,岳国公主的知己!”
……
她头上早已飘落了大片雪花,竟掩得青丝大半。梅姜再等不得,急忙活动了双脚往洞口奔去。
洞里的路蜿蜒曲折,但幸好洞不大,梅姜将洞里各处全翻了个遍,找到慧定时,慧定正静静地躺在地上,脸被冻得满是苍白,不省人事,身旁还有一坛打翻的酒坛子。
“你醒了?”
慧定从火堆旁醒来,轻揉了揉双眼,正见梅姜在洞中烤火,火苗窜窜地往上冒烟,不时从洞口散去一些。梅姜用酒坛子碎片递了水过来,“这是冰水,用火煮过,倒也能将就着喝。”
慧定接过,眼光正好撞上了梅姜的关切,“惹你担心了。”
梅姜没像以往那样反驳,“你昏过去了。还记得你昏迷前发生了什么事吗?”
慧定眼帘掩下,轻摇了摇头,“没什么事,只是洞里的路都掺了冰,路滑,一时不慎,摔昏了头。”
梅姜微微把头偏转一边,看向慧定晕倒的地方,如果真是滑倒,这地上的薄冰怎么会这么干净整齐?
梅姜想了想,还是没追问下去,只笑了笑,“往日英俊神勇的少年将军如今竟然也会被冰滑倒,传出去可不是叫敌国对手贻笑大方。到时以为我们岳国诚可欺了!”
慧定听到,也没多少计较,“那些前尘往事,撒手西归,但凭后人评论,我横竖也插不了手,何必牢挂在心,倒是能惹九儿一笑,也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