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谦这一打断,岳王也早瞧够了底下这些朝廷重臣的各色心思,唧唧咋咋,只差没像戏子登台般画了妆鬓。
他略一沉吟,像是把这些百官的话仔仔细细全都掂量了一遍,然后笑面虎般言道:“众卿意见,孤都知晓。如慕容谦所说,此事事关重大,又需劳苦奔波,需得派遣有能力威望的臣子,不然这多事之秋,孤又刚登大位,要是横出了什么岔子,不只孤要追究,岳国千秋万代也少不得要唾骂一笔的,”
他顿了顿,惊得底下不敢吐气,“兰王办事得力,又与孤兄弟情深,孤看还是兰王最合适。”
话说到此处,谁要是再多言,也不必在朝当官了,立马都噤了声,余光看着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兰王上前领旨,“多谢王兄厚爱,臣弟定当胜利得归。”
岳王满意地颔首,脸上洋溢着兄弟怡怡,戮力断金的期冀。
可底下恐怕只有慕容谦知晓,这言语道断间的森森杀意。
这几年来,兰王渐脱了不理政事的帽子,在朝中培育势力,方才朝堂争论,不言不语的大臣大多已经被兰王收入其阵营。岳王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这个昔日纵情声色,但聊风月的王弟,想起到底是什么让他忽然改了性子。
他想起了一个袅袅倩影,对比沅京中万千世家贵女,这么一个女人似乎没什么特别的,但对自己之狠绝,他至今仍觉得有趣。这次兰王若是出了一点差错,他也可降罪于他,更好的,便是就此趁乱军之中击杀他,也容易做出是暴民袭击的伪装。
可他哪知,兰王没有给他那样的机会。之后兰王离京北上,诡用离间计,逼得几个郡县反目,以岳王拨给他兵卒统共八百人鏖战南畎郡郡县数千人,擒得带头作乱者,游街杀之。
接着,他其余郡县逐个击破,施以怀柔,迫以武力,此次功绩卓著,几乎没有费兵卒,便大胜得归。再回沅京,岳王很是头疼,恰逢燕国进犯,岳王遣他入边境驻扎抵挡,这一待便是数年。
这数年哪知刹那之间便是阴阳相隔,她听闻此事时,娘亲亦消失在了山林那间小屋。
烈日当空,梅姜一行人解决了食粮问题,便继续赶路,不久就看到了荒野里一座矮矮寺庙,似是荒废不久。
梅姜双眉微微一皱,径直往寺庙大门走去,顾其昀似是正要出门,看到梅姜却是一怔,又见一男子蕴着凌厉气势随其身后,淡笑间暗藏敌意,“九儿。”
顾其昀难得会叫她叫得如此亲昵,何况又是在萧衍面前,梅姜脚步不觉僵了僵,不敢回头去看萧衍脸色,只好掩饰着笑对四处打量,顾其昀也毫不遮掩,任由她看,“第一次看你如此落魄,倒是真不习惯。”
顾其昀习惯了梅姜如此调笑,倒是不以为意,“我来去战场时落魄的时候多了,倒也不见你如此数落我。”
梅姜顾其昀两人言笑风趣,似不觉身旁有人,萧衍上前笑道:“两位可真是好兴致!这位便是公主说的友人?我们远道而来,可否讨杯水喝?”
梅姜听出了萧衍语气不善,只觉得这几人不适宜再谈下去,连忙接话道:“正是,正是。”
这明明是日常客套,可连带着韩锡,这几人的关系实在复杂,说话也是夹枪带棒,她忽然后悔起当初为什么要带萧衍前来,明明也只是想着让萧衍看看冯为的情况,她暗暗叫冤,便连忙撵了顾其昀引他们进屋就座。
有萧衍的小厮在场,端茶倒水这等杂活自然不需要顾其昀做,梅姜刚听完他们又是夹枪带棒的客套了一遍,便听顾其昀问了萧衍,“公子,你是晋国人。不知对岳晋两国结秦晋之好有什么看法?晋国皇子是何品行,这公主是当嫁不当嫁?”
“慧定大师是出家人,怎么也会问起这等俗事,莫非是想还俗娶妻了?”
顾其昀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倒是坦然道:“我确是想还俗了,不过我想公子若是有朝一日对尘世厌倦了,我倒是可以为公子介绍个出家的好地方,毕竟岳国儒佛教化皆胜晋国一筹。”
这是拐弯抹角骂人了!
她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听他们讨论岳晋两国到底哪里好坏!
梅姜忍无可忍,骂得一直在旁看好戏的韩锡一愣,“你们要吵出去吵!这里终归是寺庙,是清净地方,韩锡,跟我去见冯为!衍公子,你也过来。”
顾其昀幼时早已见惯梅姜发怒,此时倒是面色不改,起身去引路,“请,公子。”
萧衍同时起身,眼里却蕴着温润笑意。
多年后,萧衍忆起这事,眼里仍是这般笑意融融,若是用杨严均的话来说,美人怒目横视,直教人生死相许。
冯为的病状呈愈加凶险之态,不知从何时起,他脸上浮起了许多颜色,像是赤红,又像是青黑,就像是这病状虽不会快速致死,却会一点点要了人的命,少有的清醒时刻涌来,也只会觉得自己像个垂老之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再回首,便发现已到了死亡的尽头,堕入深渊。
梅姜紧随顾其昀其后,警告似的盯了一眼蠢蠢欲动的韩锡,又见到冯为这副状况,不由看了萧衍一眼,萧衍了然笑道:“我给他把脉。”
梅姜有些疑惑,“我倒是不知,你还会医术。”
萧衍淡笑一声,眼里沉浮都在瞬间化作静水,“久病成医,这事本就少有人知道。”
她仍是不解,未曾听说过萧衍身子病弱,那么这久病的又是谁?看萧衍似是不愿提,也就压下没问。
萧衍把冯为的手放下,顾其昀容色沉郁,“你诊出什么来?”
“这是中了蛊毒。”
梅姜闻言眼神一凛,“确定?”
萧衍撇了头过去,看着她点点头,“他离开前我曾着人给他把脉,在客栈时,我下的毒早已在他体内化解,而那蛊毒种下后初期症状与那逼供药并无不同,应是他离开客栈后被别人种下的。”
顾其昀若有所思,同是点点头,赞同道:“他从客栈出来后,我跟他了一路,这一路上接触他的人中确实有几个可疑的。”
梅姜虽对医术不甚了解,但也知道蛊毒素来都会有专人养殖,那么这到底是谁人下毒,也就可查证许多。她看向萧衍,一副询问的样子。
萧衍笑笑又道:“这蛊毒产生在回南国,据我所知是羝梁族失传的秘术。”
羝梁族,梅姜她曾从娘亲那里听说过,回南国建国之初时,曾大举清剿过一个封闭小国,那个国家的名字便是叫做羝梁,回南大败羝梁,自此羝梁族人四下奔逃,在历史上再无笔墨。
如今这羝梁族下毒的事应是八九不离十,可冯为与羝梁族怎么会有了关联,“阿昀,你怎么看?”他与冯为终归是战友,知道的定是比她多。
顾其昀摇摇首,“我并不知。”
梅姜静默盯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冯为,这所有事情从一开始便疑窦丛生,先是自己被莫名追杀,再到冯为明目张胆地来找自己,仿佛是作诱饵一般,牵引着她一步步走到如今。这种种,一直缺少着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幕后指使者。
梅姜下了决心,越过萧衍走向床扫了一眼冯为,转身看着顾其昀,“你,确定要救他?”
顾其昀对上她的眼,沉着坚定,“是,你信我。”
“我可以救他,但如果我还是要杀他呢?”
听见这话,原本眼底黯淡的韩锡,顿时间便见那处地方有火光跳跃,不自觉地往冯为床前走近了一步。
无论如何,晓星已死。
救他,是为全你的义,杀他,则是为了全我的诺。
顾其昀忍不住想上前拦住韩锡,步子却在原地顿了顿,许久才扔下一句话来,“那也得等他清醒过来,如果要杀他,我来帮你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