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昨夜里的更深露重已早无了痕迹,取而代之的是滚滚的毒辣日头,以劈天盖地之势照亮了整片天空,燥热惹得梅姜也不愿再在榻上躺着,双眸如扇般睁了开来,只觉得昨夜恍然,像是梦。
打水洗脸,凉水抚面,这才有了实感。
昨夜里,顾其昀的语气真挚,眼眸坦然,所说的应都是实情,可是他避而不谈的又是什么?
觉得闷热,梅姜将余下的几个窗子打开通风散尘,即便有帘子遮挡,扑面而来的炽热光亮仍刺得她眼睛发疼,她又将帘子拉紧,心中已有了打算,便唤了韩锡陪她去一趟镇外的寺庙。
客栈每当此时客人已慢慢多了起来,来吃早点的,既有马夫装扮,也有走街串巷的小贩,人杂事繁总归有许多不便,梅姜有心避开,进了后院,却正见萧衍月白底蓝纹衣袖徐徐,风姿卓然无双立在客栈凉亭中,看到对方,两人都是一怔,还是梅姜先反应了过来,视线掠过客栈新种的,攀绕四面围墙郁郁多姿的凌霄花,笑道:“公子,是觉得这里是个乘凉的好地方?竟是一大早便来占座了?”
萧衍唇角弯了弯,笑意却不见眼底,声音清贵间有四两拨千斤之势,“亭下可乘凉,是因其风雨不撼,而不移,”他顿了顿,“看来你要出去?”
梅姜一时不知其话中意味,但也感觉到股不对劲,只练达道:“我去会友人,公子可是要跟我同去?”
萧衍挑了挑眉,打量了梅姜周身,见她瘦弱堪怜,“毒日当头,可去?”
梅姜不爽,“如何不能?”
于是韩锡从客栈的马厩里牵着马来时,却见萧衍和其小厮也上了马,梅姜在后门等候,她看韩锡来了,说:“走吧。”
萧衍到底是何身份,梅姜私下里对韩锡也曾提过,故而见萧衍此番相陪也觉得理所当然。但理所当然是一回事,但这一路上的沉默却又是一回事。
但这沉默并不是无话可说,却是这热得滚烫的天气不知不觉总能把话在未出口前生生地堵了回去,便是他们在马上坐着也觉得汗流浃背。经过一处浓密树荫,梅姜率先下了马,因自己身形瘦小,倒是比一众男人耐热,又看他们面上都不太好看,却是一言不发的在旁。
梅姜心中有愧,让他们在此等她片刻,便跑入了山林中,萧衍思及现在虽是白日,林中不知有多少鸟虫禽兽,立马上前跟在了她身后,小厮也要跟上去,倒被韩锡拦了,“你家公子不会有事。”
小厮极护主,看韩锡毫不担忧,却也就没了话说,两人在原地等候。
萧衍随着梅姜入了密林,见梅姜在碧绿林间或小跳,或小跑,毫无惧色,穿梭自如,此刻又一身利落的男子装扮,白衣翩翩,犹如山中精灵仙子,倒是丝毫没有了担忧,加快脚步,便赶上了她。梅姜诧异,“你怎么来了?”
萧衍难得看她毫不掩饰惊讶,倒是好笑,“山中多险,女子能来,男子自然也能来。况且你从未随我行军打仗,怎知我不堪一用?”
萧衍此言轻浮,梅姜早就过了及笄之龄,面上红晕纷飞,且骂且行,“浪荡子!谁与你去行军打仗!”
萧衍闻言一声大笑,十分愉快,倒是不觉间惊走了不少鸟雀。
奔波了大半刻,梅姜也觉得疲了,找了一处坐下,萧衍好奇问:“你这是要找什么?”
梅姜懊恼道:“山鸡。”
萧衍一怔,“你拿它来做什么?”
“充饥饱肚,煎炒烤煮,哪样不行?”她托着脸蛋又道,“我曾在此捉了不少山鸡,怎么倒是找不着了?”
萧衍想着她一个柔弱女子,为了到晋国,竟受了许多这般苦,原本好笑的情致间也多出了几分怜爱,劝她道:“你若是想吃,我让人给你捉了便是。”
梅姜却是恍若未闻,举步向不远处一个枝叶繁茂的大树走去,打了手势让萧衍随她上前,萧衍这才注意到,一只肥山鸡困在了裸露的树根之间,半条腿还腾空耷拉在地上。梅姜见状大喜,只用双手一扯,“抓到你了!”
山鸡扑飞了下翅膀,小眼凶狠,犹诉愤愤之情。
两人相视大笑。
梅姜弹了弹它的肥肚,举步向林外走去,“我一来你便束手就擒等我了,可见是天意,不要有怨愤,更何况你把自己养得这么肥嫩。”
萧衍调笑,“的确是天意,不然怎会让你这笨女人捉了去?”
梅姜愤然白了他一眼,将山鸡塞到萧衍手上,顺手掸去自己手上掉落的鸡毛,“既然要分杯羹,自然也得付点苦力。”他倒是泰然处之,手顺势调了个角度,将山鸡握得更紧了些。
不久,两人出了林子,小厮远远看去,不知萧衍拿了什么,再一看,不信,揉揉眼,萧衍却是已经到了他面前,拎着一只满身灰的山鸡递给他,“去处理一下。”
韩锡忍笑瞟了一眼,“走吧。”
这空隙,已是足够梅姜萧衍寻了河边上游洗手,望着一江春水畅聊。
梅姜笑意嫣然,神色却是变得悠远,“我还小时,父王偶尔会带着我去山中居住,山中有个小院子,娘亲就住在那里。那时父王就经常会外出打猎,回来时会带上不少鸡鸭鱼兔,我们便留到晚上,生了火,烤着吃。我去了,她总是很高兴。娘亲会教我读书,她就凭着记忆念一句,我也跟着念一句,我读的书大多都是那时念下来的。”
萧衍心有所感,“或许你不知,你娘亲在我们晋国曾有声名,称其貌妍温厚,行事决绝,商道事善。”
梅姜却是心感凄凉,此事发生时,她尚且年幼,但之后也从韩伯口中知晓不少。
岳晋之战,足足打了四年,四年已足够两个国家生灵涂炭,尸横遍野。世人皆知,家中世代为商的兰王王妃不忍惨状,她不拘泥于敌友,奔走各方施救平民百姓。
岳国百官多有议论,激进者上书弹劾,逼迫远在疆场的兰王休妻,兰王宁死不肯。不久,前方战场传来战败消息,老岳王对征服晋国野心熊熊,有心威震兰王,便下令兰王休妻。
昔日兰王王妃亲手写了一封休书,命人递送到战场,便奔走他方,隐匿山间。
但世人哪知,兰王当日在军帐内接了休书,竟是跌跌撞撞的失了魂,众人心急欲扶,却看兰王眼中含泪,口中喃喃,“负我。”
他痛定思痛,此后便胜仗连连,军中威望水涨船高。
过了两年,晋岳休战开始议和。
戎马半生的老岳王寿终正寝,含着对岳国未来的期冀和担忧,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岳国初立新主,改年号为景裕。刚刚结束战乱的岳国财力和人力上皆元气大伤,国内都甚为推崇休养生息的政策,轻赋税,重生产,以期岳国能从战争的遗患中走出,重焕生机。
不料,南畎郡郡守高源长年强夺百家粮食,中饱私囊,终于逼急了一众百姓,杀到了郡守府,不仅将高源杀之而后快,还霸占了郡守府,摊分了官府的所有粮食财物。同样遭受地方官员欺压的其他郡县如法炮制,纷纷举竿而起,情势一时间演变得火烧眉毛。
这消息,两天内百里加急送到了新任岳王的手上,岳王此时三十出头,天下诸事百废待兴,即使当了多年辅政太子,他犹顾不暇,以南畎郡和义咸郡为首的多个郡县却闹起了叛乱,他心中急切,立即准备派人安抚。
可在早朝上一提,朝中百官却不满意了,尤其是好战又多年不得岳王重视的武官,眼红那兰王战功赫赫,便是犯上也要讨一个功名;还有些文官对“叛乱”一词颇为不满,认为这帮暴民既然胆敢霸占了郡守府,将朝廷命官的性命视作草芥,那这就与造反无异了,还派人安抚,太过仁慈。
任谁都知道这叛乱要平反,解决得越快越好,就怕叛乱的郡县越来越多,也就真的成了造反。岳王看着文武百官争论,早就不耐烦,却还要装作一副气定神闲,悉听百言的样子。尚在壮年的慕容谦此时却是瞧准了岳王心境,出来做调停:安抚是要安抚的,暴民也是要诛杀的。只是要被派去安抚的是谁?要被派去诛杀的是谁?这得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