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光线不好,周边都是新建的楼房,都比阿婷家高。阿婷的“新厝”早已不新了,两房一厅,装修还是好些年前的式样,客厅天花板剥落,露出一层旧旧的灰,看起来没什么生气。阿婷见阿丽在环顾四周,自嘲道,我经常说我老公没出息,别人会做生意,就他打一世人工。阿丽晃过神,别这么说,打工也是赚钱,都不容易。阿婷问,你毕业了吧?阿丽嗯了一下,说,去年毕业的,不过刚刚辞了工作。阿婷不解,好好的怎么辞了?阿丽说,反正要回来的,你知道我妈那个人,死了也不给我好过。阿婷“呸”一口,新年头旧年尾的,说这些做什么。阿丽这才笑笑说,过几天我妈要给我介绍对象,指不定哪天就嫁人了。阿婷一听,来了兴致,叮嘱阿丽千万要看对方父母是否年轻能带孩子,末了还不忘补充,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是要有钱,有钱什么都好说。阿丽听着,一脸尴尬,试图转移话题,谁知阿婷揪着不放,又是对比自己处境,又是举例说,谁谁谁嫁了个好男人,穿金戴银的,进出都开好车。阿丽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不承想点了阿婷的火,阿婷越说越激动,红着眼拉住阿丽的手说,你不比我,学历高,又生得好看,嫁人要看准,不然啊,后悔一世人!阿婷说这句话时,阿丽挪开视线不看她,阿婷的话在她听来,就像在心里扎了一根刺。
临走前,阿丽打开一个礼品袋,将那双雪地靴取出来。
阿婷见到雪地靴,脸上表情终于活泛起来。阿丽说,天冷,这双送你,保暖哦。阿婷说,你有心了,这个很贵吧?阿丽瞪了阿婷一眼,别说这个,你喜欢就好,试穿一下吧。说着,阿丽蹲下,要帮阿婷穿。她记得,阿婷鞋子的码数和她是一样的,她能穿的,阿婷就能穿。
这对雪地靴穿在阿婷身上很衬,阿婷脚长,她比阿丽还高。阿婷站起来,问,好看吗?阿丽掏出手机,半蹲着拍了一张照,拿给阿婷看,阿婷捂嘴笑,得意地说,没想到还挺好看的!阿婷的两个女儿,也凑过来看,小女儿伸手捏捏阿婷的雪地靴,再摸摸上头绒绒的羊毛,满脸好奇。
阿丽许久没见到阿婷这么开心了,她的开心是发自内心的,就像晦暗的日子终于涂上了一抹亮色。阿丽想,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本就该好生打扮,裹在光鲜亮丽的外壳下的,为什么会被剥噬了鲜活,成了一尾困于泥淖游不动的鱼?
阿丽告别时,恰好碰上阿婷老公回来,两人打了个照面。阿丽叫了他一声,他还是那副模样,头发长长的,因为抽烟喝酒,牙齿黄,脸色阴沉。见到阿丽,他客气地打招呼,算是回应。阿丽见他拖一只圆鼓鼓的编织袋,很沉的样子。摩托车停在门口巷子里。他喊阿婷出来帮忙,阿丽见状,顺势想要帮他。阿婷出来,按住阿丽的手说,哎呀你别动别动,我来就好。阿丽拗不过她,蹲下身,穿鞋子,站起来时见阿婷挺着大肚子,慢慢弯腰,和老公一人一边,将一编织袋的东西拖进了家门。阿丽闻到一股浓浓的硫黄味。她没问阿婷那是什么,但看编织袋,已猜得八九不离十。镇上有个习俗,很多人家除夕当晚一过午夜,就会放鞭炮,通街都是噼里啪啦的响声,热闹喜庆得很。阿丽想,大概这是提前买的大卷鞭炮吧。
走出阿婷家门前的巷子,阿丽站定了,回过头打量一番。日头出来了,照在巷子里,照得很多户人家的马赛克瓷砖闪闪发亮。从阿丽站的位置,可以望见高高的后山。小时候阿丽经常这样眺望,以为翻过山,就是外头的世界了;现在她不再这样想,对她来说,外头的世界是一个巨大牢笼,她从外头返来,不过是从大牢笼,回到小牢笼。
她隐隐听见阿婷家传来的声音,听见阿婷的女儿在喊叫。巷口停了几辆汽车,有小孩在追逐打闹。阿丽从他们身上,见到了她自己年幼时的模样。一户人家墙头的金银花,花藤顺着墙面攀下。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对着巷子,拍了一张相片。冬天日照下,这个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变得生动起来。
这天傍晚,阿丽吃完饭,去看祖母。祖母一个人住在老厝,“食伙头”,很久才轮一次到阿丽家。老人家年纪大,腿脚不灵便,喜欢看潮剧,可以坐在太师椅上,对着那台老旧的彩色电视看上一整天。阿丽以前从未觉得祖母对她有什么偏见和看法,但是今年以来,许多次阿丽打电话给她,她都会重复说:丽啊,年纪不小,要成家了。阿丽知道,祖母是受了街坊邻居的影响,旧邻居比她小一岁的女孩去年结婚了。阿丽听说,祖母经常逗她孩子玩,时日一久,老人家也就按捺不住了。阿丽的堂哥堂姐早已结婚。阿丽虽然年龄最小,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阿丽实在不明白,家人究竟急些什么。祖母的唠叨,令阿丽心生几分畏惧。
阿丽和祖母一个人一张椅子,中间隔开茶几。老人家不喜喝茶,怕喝了睡不着。那套茶具因此闲置在茶几搁板上,许久没用,都起灰了。阿丽很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老人家。她发现祖母脸上的皱纹,好像一不小心便可以拧出来,沟沟坎坎,像遭水浸湿的纸张。
屋里只亮一盏低瓦数的白炽灯,谈话有一句没一句。老人家问阿丽,什么时候要上班?阿丽说,年后。祖母又问,交男朋友无?阿丽说,阿嫲你怎么也跟我妈一样。祖母声音拉长道,年纪有了,就要成家,你看你,今年也二十四五了吧,不小了。阿丽忍受不了这样明里暗里的“逼问”,她抬头望一眼那盏暗淡的白炽灯,飞蛾和蚊虫,绕着它飞。阿丽觉得奇怪,这么冷的天,怎么会有飞蛾。祖母说,蚊虫青暝,不懂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撞了再说,但是人不一样,要看准了,认清了,才不会撞。阿丽嗯一声,表示认同。
祖母这番话就像一道偈语,要她去猜,猜透了,自然领悟。
阿丽走之前,将事先准备的红包塞到祖母手中。祖母说,你才开始工作,钱自己用,怎么还要给我,不行不行。阿丽硬是将这只鼓鼓的红包塞好,握住老人家的手说,这点心意你收下,等我赚了大钱,还要包个大的。祖母一听,脸上表情舒展开来,乐呵呵收了红包,蹒跚着送阿丽出门。
阿丽跨出黑黝黝的小巷,走了几步,撞见有人跪在路边烧纸钱,火光狐魅,腾腾地升起来,摇晃着,耀得暗夜里巷子一闪一闪。跪在路边的人看不清脸,蜡烛和纸钱,烧得正旺,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味道。阿丽从小就听过,半夜烧纸钱,都是烧给游魂野鬼的。这个人,一定是遭遇了什么祸事,不然大晚上不会在路边烧烛纸。阿丽走得太快,蹿到巷子中间,一下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站原地,静静地看那人祭拜。阿丽听不见她低声念着什么。从身形上判断,那是一个中年妇人。阿丽呼吸都要静止了,大气不敢喘,视线不知该往哪里放。妇人忽然长啸一声,似哭未哭,含糊地喊着什么。阿丽很怕,禁不住靠墙站好,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火光照得妇人的脸忽明忽暗,阿丽紧张得头冒冷汗。也不知过了多久,妇人终于拜完,站起来,从巷子另一端走远了。阿丽松一口气,快步绕过那堆灰烬,穿过巷子,跑开了。
那道火光还在阿丽眼前跳啊跳的,阿丽摆摆手,试图将它挥去。黑暗中,风呼呼吹响。阿丽忽然又想起高速路上那个司机了,她想,会不会这妇人,祭奠的就是那位出事的司机?想着想着,她一阵哆嗦,这个念头太荒唐,看来真要让母亲求道符水压压惊了。
放假在家的日子,阿丽闲得发慌,一天睡到自然醒,宅着,很少出门,自然就没什么娱乐和社交活动。阿丽憋得慌,觉得再这样下去,人要发霉,心要腐烂。母亲担心道,丽啊,你太瘦了,要补。于是,她天天炖汤,阿丽天天喝,今日猪骨炖淮山,明日虫草花炖鸡肉。喝多了,人就容易上火,嘴角还起了泡。母亲见状,又买回凉茶给她喝。母亲说,这是市场街那家老字号买的,药效强,保准药到病除。阿丽说,我又没病,你少炖点汤吧。一句话,浇灭了母亲一腔热情。
阿丽试图一同浇灭的,还有母亲帮她张罗相亲的事。在饭桌上,阿丽明确表态:我不相亲的,别费心思介绍了。母亲那时已经联络好了,见面日子也定下来。阿丽的话搅得她一肚子火。父亲向阿丽使了个眼色,阿丽不理会,说,你们都说是为我好,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母亲气不过,拍下碗筷,大声说,把屎把尿养你大,什么都为你着想,怎样才叫考虑你感受?阿丽也不甘示弱,积郁已久的烦闷一口气倒出来:我长这么大,你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现在感情事你也插手,你眼里就只有钱!
母亲气得脸都红了,好啊,那你嫁个挨日子的,能挨多久?!
这顿饭,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阿丽关在房间里,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默默掉泪。她想到阿婷,想到阿婷因怀孕而浮肿的脸,觉得这样下去,迟早她也会变成阿婷的样子,被日常琐事拖垮,一天天,熬成一个黄脸婆。阿丽不知自己为什么这么执拗,心气太高终归不是什么好事。母亲以往经常教育她,说女孩子要安安心心,找份稳定工作,嫁个好人家,一辈子很快就过去的。阿丽早该料到会有这天,好像这些日子憋的气,可以借此爆发出来。阿丽想,讲出来也好,讲出来母亲就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婚姻不是儿戏,母亲和那些三姑六婆却坚持,先结婚,感情可以慢慢培养。阿丽不赞成这样的婚恋方式,没有感情基础,说什么都是狗屁。阿丽愤懑地想,为什么那天高速路爆炸,不干脆炸死她算了?死了就一了百了,死了就没有这么多烦心事了。
除夕一过,家中气氛还是沉闷。母亲不再过问阿丽的事。家中剩下父女二人时,父亲问阿丽,年后怎么打算?阿丽说,回去上班。父亲又问,不留下来?阿丽摇摇头。父亲叹气,你知道你妈的个性,开罪不起,她也是为你好,给你介绍的这个,城里开装修公司的,我们都不想你离太远,以后我们老了,也有照应。阿丽听得心酸,打断父亲说,你别讲了,我知道怎么做的。
父亲说,你自己决定吧,我不阻碍你。
如此过了几天,逢上镇上一年一度最大的节日。这天晚上,阿丽决定出去透透气。天虽然冷,但是阿丽走在人群中,不知不觉竟暖了起来。镇上一年到头,都是冷清的,除了过节,平日里鲜少见到人,青年人大多在外面打工,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来。这里过节也是简简单单,不像其他地方有庙会灯会。只有到了重大的节日,一夜之间,人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主干道上,来来往往都是人。阿丽想,这样的阵仗,还比不过大城市里一条步行街。她不想找同伴,只想隐没在人群中,在陌生的人流中,她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人群朝哪个热闹的方向涌去,她也跟着过去。
祖庙前的空地,挤满了祭拜的人,整个广场被烟雾笼罩。阿丽远远看见高高的鞭炮竹架。鞭炮一串一串,用绳索吊挂在上面,炸起来,轰隆作响,空气中一下子弥漫着浓烈的硫黄味。阿丽挤在人群中,看到竹架前,有一口铁皮围起来的炉子,元宝纸钱堆在里头烧。火光蹿得高高的,像极了篝火。宫庙前,摆开几排八仙桌,乡民的贡品摆在上面,蜡烛摇曳,有卤鹅、烧鸭,还有各式果品。阿丽找了个阴暗处站好,看到很多人高举着盛祭品的竹筛由眼前走过,他们擎着香烛,围到炉鼎前,争相插上。香灰被风吹散,掉落在众人的衣服上、头上。阿丽挤过人群,挤进庙里,里头空气混浊,烛火照在神像身上,人气足,神像面目看起来也不像以往那么肃穆了,添了几许温和。男女老少,嘴里发出嗡嗡嗡的声音,祈祷的,上香的,好不热闹。阿丽排了很久的队,终于等到一个空蒲团,她于是跪下来,默默祈祷。守庙的老伯在这方狭小的空间里念念叨叨,有人递给他香油钱,他捏在手中,顺祝一句吉祥话。阿丽听不清他说什么,隐隐觉得,他在这些来来去去的乡民中间,是个特殊的存在。阿丽拜完,热得一身汗,挤出庙门,迎面呛到几口香灰。她拍拍衣服,找到一个人少的角落,站着透口气。
就在这时,阿丽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阿婷,她在路边摆摊卖烟花,两个女儿,一大一小,站在阿婷身边。阿丽这才想起,前几日在阿婷家碰见的那一大袋东西,原来是拿来卖的。
阿婷的烟花档,只是一张简易的折叠桌,摆在别人家的雨棚下,折叠桌上摆满各式鞭炮,有“鱼雷”“黑蜘蛛”“小火箭”,还有很多阿丽叫不出名堂的。烟花档后头,摆满一卷一卷的鞭炮,底下烟花筒高高叠起来。各色包装纸,被吊在竹竿上的一盏电灯照得发亮,远远看去,阿婷的烟花档和其他摊档连在一起,像一道发光的河。
阿丽怎么也没想到,阿婷会在这里卖烟花。她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打招呼,才迈出步子,就被后面的人推着朝前走。
阿丽躲开熙攘的人群,蹩向路边。这一次,阿婷先认出了阿丽。
阿婷脸上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不自然,但很快,她就大声打起了招呼,你也在这里啊。阿丽说,对啊,来看看。周边是来来往往的人,烟花在半空爆炸,混着人群嘈杂的说话声,几乎将阿丽的话淹没。小孩子踮脚站在阿婷烟花档前挑挑拣拣。阿婷忙着收钱,时不时抬起头来,将卖出去的鞭炮装在袋子里,递给顾客。这时阿丽已经走过来了,她拍拍阿婷肩膀说,我帮你。两个人对视一眼,笑起来。阿婷说,让你一个大学生来帮我,怎么好意思?
阿丽揶揄道,大学生就不能卖东西啦?
阿婷扯开嗓子,大声吆喝起来。卖烟花鞭炮的摊档就这几家,都集中在这个时段,生意差不到哪里去,不断有人来买那种半人高的大卷鞭炮。阿婷挺着大肚子,挪不动,阿丽劝道,我来。阿婷小女儿学舌道,我来。阿丽捏捏她的小脸,转身,从摊档后面,用力推开轮胎一样的鞭炮卷。
阿婷两个女儿跟在身后,笑嘻嘻的。阿丽把鞭炮推出去,松了一口气。
阿丽和阿婷并肩站着,就好像初中时那样。头顶的电灯泡被风吹得摇来摇去,灯影绰绰。阿丽又想起近日那些事,心情如同这盏摇晃的灯泡。不远处,烟花升腾到半空,“哗”一声爆开,像花瓣,像渔网,璀璨、炫目,将半片天空照得亮堂堂。流动的人群放缓了脚步,立在原地,仰起脖子看烟花绽放,时不时发出欢呼声。阿婷的两个女儿,兴奋得“哇哇”叫。周遭一切逐渐虚化了,光和影,人和路,重叠在一起,又分开。阿丽望着这一幕,心生触动,她半蹲下来,对着阿婷女儿说,走,我带你们放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