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养了一只白色的“乌鸦”。说是“乌鸦”并不准确,因为它通身白,羽翼、项颈、脚趾皆白,眼睑也是白的,虹膜般透明。除了一对黑眼珠,它身上再无其他颜色。我们问,乌鸦不是黑色的吗?父亲抚着鸟笼,纠正道,是“白鸦”,不是乌鸦。乌鸦是披上黑色斗篷的丑陋鸟类,只有白鸦,才是独一无二的。此后父亲一再坚持,若不这样叫,鸦不成鸦,人不成人。
——“白鸦非鸦”,后来父亲逢人便说,他有只天底下最神奇的鸟。此前,父亲养过画眉、鹩哥、喜鹊、虎皮鹦鹉、芙蓉、相思……但没有一只鸟,似白鸦这般受父亲青睐。家中天台,既是父亲领地,又是众鸟栖居之所。父亲侍弄它们,一刻未懈怠。清晨,笼中鸟尚未醒来,父亲已早早到了天台。天台有铁丝网围拢,如同巨大钟形罩。悬挂的鸟笼静止、肃穆。众鸟沉默时,它们不过一个个复刻的牢笼;待到鸟鸣起,翅翼振,这牢笼才形同虚设,活泛起来。父亲投喂小米、谷子和葵花子,看众鸟争相啄食。鸟鸣声啁啾、叽喳,婉转处有如天籁。父亲坐于天台的长条椅上,靠着椅背,沉浸于鸟鸣声汇聚而成的交响乐中,闭目聆听。
父亲是个鸟痴,他说人活一世,名利身外物,有寄托,才会有来世。他养鸟不为虚名,只为心静,他甚至将鸟鸣刻录下来,枕入梦中,不承想,伴随他多年的失眠竟也因此不治而愈。
这些年来,父亲奉行自己的一套生存哲学,活得清醒而自在。只是谁也没料到,会有一只白鸦从远方飞来,如一枚音符凸起,扰乱父亲流水生活的韵律。
那年父亲随县城文联赴黄山采风。徽地入冬,严寒至极,生于南方的父亲在黄山脚下,被缥缈云雾所吸引,不觉间脱离旅伴,独自从登山口攀援而上。沿途山岚雾霭如梦幻,父亲看得痴痴醉。傍晚,天暗下来,索道关闭,山上游人渐稀。不闻跫音响,但见黑夜沉沉漫上来。雪片扑棱棱落到父亲头顶、眉梢,刺骨的冷爬上脊椎。父亲自知被困,上不易,下也难,只好探脚,一步步,从半山往山脚下行。石阶上附粘冰雪,湿滑如镜面。父亲走几步,跌一跤。半米开外是深渊,只听得水流声忽远忽近,像一双看不见的手在召唤。跳下去,跳下去,有个声音在喊。父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唯恐跌下悬崖就此丧命。他想着妻儿,想着远方的家,想着自己尚壮年的生命,戚戚然泪湿眼底。
越往下走,流水声越响,父亲凭着微弱光亮,判定几里开外应是村庄。灯火在黑夜深处摇曳、闪烁,它们穿过黑黢黢的树影与峭壁,向父亲发出持续的召唤。求生欲念鼓风起,父亲恨不得飞奔而下,投入人间怀抱。他不敢回头,怕千斤重的黑将脊背压断。这时,一阵窸窣声响起,墨黑夜色中,有微光两点,像烛照下的玻璃珠在跳。父亲以为出现了幻觉,他怔住,凝视那跳动的光斑,光是活的,在移动,下降,像有个看不见的人高擎一盏灯。
父亲激动得差些哭出来。他尾随细若蚊蝇的光,一步步往下探,每一脚都踏在湿滑的石阶上。咔嚓,咔嚓,鞋底摩擦冰面,像一把镰刀,将浓墨般的黑拦腰截断。“人恐惧到极点,就不再恐惧了。”往后很多年,这次“命悬一线”的黄山行,以不同的变体一次又一次重现。父亲将这次劫难历险浓缩、锤炼成一枚图钉,锲进了岁月的缝隙间。
那个黑漆漆的雪夜,替父亲引路的,不是神明,不是鬼魂,而是一只通身雪白的乌鸦。父亲下山时,时间迟滞了,灌了铅一般,压得他头盖骨疼。父亲在盘桓而下的山道上踟蹰,手脚僵硬,生死未卜。踩到山脚最后一块山石时,父亲觉得大地在晃,头顶苍穹倒转。他扑通一声跪下来,亲吻了土地。山脚下早已空无一人,雪花静静飘落。父亲看见黑黢黢的夜色中,有只不知名的生物在盯着他,是它引着父亲一步步走完了艰难的逃生路。父亲害怕,想跑,却动弹不得。他屏住呼吸,怯怯地挪移身体,目光凑近时,发现那是一只鸟。凭借丰富的经验,父亲断定那是乌鸦无疑,严寒雪地的乌鸦。他的意识已被冻得迷糊,恍惚间只以为雪覆了它羽毛,再凝神细看,那只鸦分明是白的,白得耀眼。
父亲仿佛被雷电击中,以为撞见了乌鸦的魂,丢了魂的乌鸦,全身仅剩浅浅的白。那白色如晴天雪地上反照的日光,晃得他双目晕眩。
白色乌鸦沉默着,立于雪地,与父亲对视。它的目光尖锐,清寒,仿佛不属于这个人世。父亲与它隔着一丈远,小心地靠近它。父亲以为它会就此飞走,孰料它扑棱了一下翅膀,栖上了父亲肩头。父亲不敢动,生怕惊飞它。它的白色尖喙发出呜哇一声,父亲听懂了,它叫他走。他撑起僵直的身体,迈开步子跑了起来。
来到山下一间客栈歇脚,一碗热汤落肚,父亲方恢复些人样。客栈老板说,下午有个旅行团丢了人,已经在景区派出所报案了,还不知死活啊。父亲呷一口汤,闷不作声。他就是那个丢了的人。他的手机没电了,无人联系得上他。他坐着,听别人谈论与他无关的生死。他已将恐惧抛在身后,更何况在鬼门关走过一遭,他带回了此生第一只白鸦。在灯火明亮的客栈,那只白鸦蜷在父亲棉衣里,安静得像一个不存在的物体。
父亲认定,这只白鸦是死神高贵的馈赠。
父亲归家,携一身徽地的烟尘。他从车站下车,径直朝家的方向走去。鸟笼覆一顶黑布,父亲一手提旅行袋,一手托鸟笼,像个归乡贤士,从黄山的雾霭中走来。假若有人在那天看见父亲,必将看到,凡他走过之处,地上就落下一层白霜,白霜短暂落地,又短暂消融。
那天母亲半夜惊醒,隐隐不安,一早去北帝庙“摔杯”。交叉重叠的杯象显示,此卦不妙。母亲添了香油钱,失神退出北帝庙,一路上捂着脸,忍住没落泪。
她没想到父亲活着回来了,赶在凶相降临之前回来了。她接过父亲的行囊,捧住他的脸,捏一捏,瞧一瞧,惊叹道,你没死,没死就好!
父亲眉头一皱,眼神直勾勾扫过母亲,说,乱讲。
母亲倒一碗炖好的黑豆猪骨汤,父亲咕咚喝下,擦擦嘴,说,我这辈子再也不上黄山了。
吃饱喝足,父亲手抚着一只罩着黑布的鸟笼。他说,我差一点死在山上。
我和母亲面面相觑,片刻之后,父亲讲起了他在黄山的历险。
讲到和白鸦的相遇,父亲的语速缓下来。他要努力消化那个神迹降临的瞬间,好让它一遍遍夯实。见到白鸦发出的微光,父亲说,他的心就稳了。他的死期也因此被推远。父亲的语调激越,说着,他按捺不住激动,站起身揭开了黑布。黑布褪去时,我们见到了这只传说中的白鸦。它立于笼中,爪子抓住细长竹条,眸子晶亮。我被它浑身的白惊到了,白色从每一片羽毛中冒出来,我甚至怀疑,它的骨肉和内脏也是白的。白鸦不怕生,一对透明眼睑眨了眨,神态自若。母亲晃晃脑袋,离得远远的;我凑近去,闻到它满身的清冷。父亲说,没有这只鸦,就没有我(仿佛白鸦是他的再生父母)。出乎我和母亲意料的是,父亲突然跪下来,朝着白鸦拜了三拜。这个突兀的拜鸦仪式如此隆重,把母亲吓了一跳。我也从未见父亲这样虔诚过,他平日连家中司灶君也懒得拜。我站在父亲背后,视线与白鸦触碰,它在看我,而我却慌张地偏转头,生怕被它白色的目光穿透。
父亲养了只“白鸦”的消息不胫而走,凡有耳闻的人都想一睹其真容。父亲不轻易将白鸦示人,这和他后来的做法不同,后来的他见人便炫耀,他养了只天底下最神奇的鸟。
起初,父亲将白鸦栖居的笼子悬在房中。父亲不希望它与天台的众鸟为伍。母亲不赞同,她说房间是用来住人的,怎么可以养一只怪鸟?母亲的话冒犯了父亲,更准确地说,是冒犯了那只白鸦。父亲执意将它养在房中,几句争执不下,母亲只好妥协了。但她提出一个条件,夜间须用黑布将鸟笼罩起来。不知为何,自从白鸦进家门,母亲便时常皱眉头,她隐约预见白鸦会给这个家带来什么,究竟是什么,母亲说不出来,我也不知道。
如此过了几日,有天夜里,我被一阵吵闹惊醒。隔着墙壁,我听见母亲在说话。母亲的声音说,它在看我。父亲说,荒唐!我已经用黑布罩住了,它看不见你。母亲的声音重复道,它在看我,我就是看到它在看我了,隔着布也能看到。父亲不耐烦地呵斥道,你放屁!母亲顶了一句,你才放屁!
事实上他们的争吵并不激烈,只因四下阒寂,即便各自压低了嗓音,对话内容还是清晰地穿墙而来。我躲在被窝中不敢妄动,只好暗自期待争吵声变小,直至歇停,就像他们以往的许多次争吵那样。可是这次,母亲执拗得像头拉不回的牛。我听见她咬牙切齿地威胁道,好,你不听是吧?那我搬到客厅睡!接着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那是母亲在收拾被褥和枕头。
我以为母亲真的睡到了客厅里,熟知她这样做,不过是在虚张声势。最终在白鸦与母亲之间,父亲选择了母亲。
隔天清早起床时,父亲正提着鸟笼爬上楼梯。我跟着他上天台。父亲问,你来做什么。我说,我想看乌鸦。父亲纠正道,不是乌鸦,是白鸦。我讪讪说,知道了,是白鸦,不是乌鸦。父亲打开铁锁,推门进去,身影隐没在一层薄薄的晨曦中。
二月春寒,我裹一件棉衣,坐到长木椅上。平日若无父亲允许,谁也不准上天台,天台是家的禁区,它的圆顶和生锈的铁丝网,让我想起关人的监狱。
父亲揭开黑布,动作轻得像个魔术师。然而他的魔术并没有变出来什么,光线射进笼中,还是那只鸦,还是一身白,它被光线挑开眼,好像光线是针尖。白昼日照下,它的羽翅更白了,比白鸽还白,可它分明不是鸽子,而是一只鸦。我听见空气涟漪一般荡漾开来。天台上其他鸟受到了惊吓,原来白鸦的到来,引起了众鸟不安:它们有的扑扇翅膀,发出尖厉鸣叫,有的使劲啄着鸟笼的竹条。我不得不捂上耳朵。父亲这次没有听见天籁,而是听见了一阵混乱。所有的鸟都在发出抗议,请它出去,出去!它们一遍遍惊叫,叫声骇人,惊扰了四邻。我听见邻居打开窗户骂道:死人啊,一早吵吵吵!
父亲愣在原地,看众鸟发怒,这些平日熟悉的鸟,忽地变了脾性。白鸦的不待见损了父亲颜面,他的脸色沉下来,他大概从未想过,鸟类中也存在“排斥”这一现象。这些鸟,为什么就不喜欢这个外来者?我问父亲,它们怎么了?父亲摆摆手说,没什么,下去,下去。说罢,他怅然地提起鸟笼,锁门,走下楼梯。我停在楼梯口回望天台。经过一番吵闹,众鸟已经恢复了原样。它们成功地赶跑了外来者,也许此刻正待在各自笼里欢庆胜利——可是,我不明白,这究竟是谁的胜利?
自此,父亲再也不让白鸦上天台,尽管位居一楼,它的待遇却比天台那些鸟要好。父亲给它投喂蝗虫、蝼蛄和金龟甲,每日清鸟笼,悉心照料。乌鸦本是集群性鸟类,栖于林缘或山崖,到旷野挖啄食物,喜腐食,性凶悍,常掠食水禽、涉禽巢内的卵和雏鸟。但这只白鸦却温驯得像个隐士。父亲将多年的养鸟经验用于白鸦身上,他在鸟笼中筑了只鸦巢,巢呈盆状,内壁衬以细枝、草茎、棉麻纤维和羽毛等。母亲讥讽他,怎不见你对儿子上心?父亲沉思一下,慢悠悠说,鸦是鸦,人是人,怎么能比呢?
父亲养了只白鸦的消息传开了,镇上和县城的鸟友,隔三岔五便相邀来赏鸦。不管白天黑夜,下雨晴天,他们不请自来,成功将我家变成了动物园。那天,有人怀疑白鸦的真假,这个腆着大肚子的老先生(他是父亲的忘年交)说,找专业人士验验吧,说不定是基因突变呢。他的话透出一股酸溜溜的味道。父亲辩驳道,什么基因不基因的,白鸦就是白鸦,怎么会假?旁人附和,乌鸦也有白色的,不信你去查下。父亲急红了脸,他觉得这群人什么都不懂。他们的对话发生在茶几旁(经过母亲的反对和众鸟的排斥之后,父亲另辟一室专养白鸦,客人上门,才将其移至客厅)。众人边喝茶边闲谈,白鸦丝毫不在意旁人的质疑,它在笼中兀自冥思,踱步,啄食。父亲时不时朝白鸦瞥上一眼,好像只要一刻不注意,它就会倏地从笼里消失。
除了若干异见分子,大部分人都惊叹于白鸦的罕见和神奇。他们的吹捧和称赞,极大满足了父亲的虚荣心。从前父亲是个孤独的养鸟人,他养鸟,更像自娱自乐;自从有了白鸦,他清寂的世界发生了变化,也一天天热闹起来:父亲久未谋面的旧交来了,素不相识的“朋友”也来了。他们见过白鸦,就如中了蛊一般,逢人便道,白鸦如何如何。在他们的描述中,白鸦越来越玄乎,已非凡间鸟雀可比。那时镇上人家流行养赛鸽,一养就是一棚。养赛鸽目的只一个:参赛,拿奖,最终奔着丰厚的奖金去。有人劝父亲养赛鸽,父亲却不屑此等营生。他说,这不是养鸟人该干的事。现在,父亲的固执有了回报,事实证明,他的清高终究是值得的,这只独一无二的白鸦,比金银珠宝还贵。父亲得意于此,越来越笃信,这一只白鸦,终有一天,会给他的生命增添无法比拟的光辉。然而,时日长久,有个隐忧逐渐袭上了父亲心头:如果白鸦死了,岂不什么也没有了?这个隐忧一天天发酵,折腾着我可怜的父亲。他对白鸦寿命的担忧,远远超过了对世上其他生物的担忧。
父亲相信,白鸦推迟了他的死亡,也必定能延长自己的寿命。
直到几年后发生另一件事,父亲才确信,白鸦是不死的,它是一只永生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