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季宁冒着瓢泼大雨、滚得像泥猴似的回到家里以后,他的心境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觉得他现在看一切的眼光都与以前不一样了。尽管这种不一样,他还不能确切地掌握,但他知道,他的心上已经覆上了一层沉重的阴郁的膜。这种膜透显在他少年的脸上,不了解他的人以为是他的成熟与稳重,了解他的人才会明白这其实是一种冷峻的痛苦与孕育着一团火的冰的颜色。
在这种心境下,季宁是很不愿意父亲为他考上大学这件事请客庆贺的。
季宁的父亲不是一个虚荣的人,起初他也十分认可季宁的想法,但他最终还是经不住亲戚、朋友以及平常与他交厚的乡邻的撺掇和劝说,决定选个日子请大家来家里坐一坐,乐呵乐呵。
“嗐,怎么能不请客呢?你冇听说副乡长的儿子的亲家公的女婿家,母猪下了一窝猪娃,还要请客庆贺吗?咱这可是正儿八经值得庆贺的一件事情啊!……”一乡邻用眼睛瞪着季宁的父亲,带着夸张的替人着急的兴奋的表情说。
“我知道,你这几年日子过得有些紧,但再紧,这次,也不能太抠了!再说,亲戚朋友来庆贺庆贺,你也多少可以为孩子筹点学费路费什么的……”一朋友露着精明的微笑,凑到季宁父亲的面前,劝说道。
“是的,我不能让乡亲们说我太抠门!”季宁的父亲想。
这一天,阳光明媚,屋里屋外,笑语喧哗。
季宁家的院子里,那棵枝叶繁茂、亭亭如伞盖的老檀树下,一大早就摆放上了四张干净的方桌。如今,四张方桌周围的椅子上已经坐满了人。有的就菜喝酒,有的就酒吃菜;有的在吞云吐雾地抽烟,有的在海阔天空地闲唠。在季宁的印象中,自从父亲给叔叔操办完婚礼之后,家里再没有这么热闹过。
不仅姑姑姨姨们全都来了,连季家出了五服的亲戚们都来了;不仅亲戚们都来了,连亲戚家门上的一些亲戚们都攀扯而来了。这不,季宁姑姑的亲家公阎四其正坐在方桌边的椅子上,拍大腿、晃脑袋,唾沫星子乱溅地向围在他身边的一群乡亲,大声夸赞季宁呢。
“我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走南闯北,什么人没见过,难道我的眼睛还会瞧错?一点都不会瞧错的!这小子来到她姑姑家,我第一次见他面,就觉得这小子不是凡人……我就跟他姑姑讲,这小子将来会有出息。你们看,我的话应验了吧。南开大学呀!你们知道不?这可不是人人都能轻易考得上的大学啊!过去来说,不相当于考了个进士,也相当于考了个举人——你说什么?相当于秀才?不!秀才算个屁。你不懂的!”
说到这里,他嗞了一口酒,抬起头来扫了一遍季宁家的院子和院子里那棵老檀树,呵呵笑着说:“要说我以前心里还有些疑问吧,今天来到我哥家,看了哥家这座老宅子,看了这棵大檀树,哈哈……心里的那点疑问马上就冇有了。你们看看这院子,多好的方位!你们再看看这棵檀树,枝繁叶茂,绿荫蔽地,多么祥瑞!住在这样的院子里,有檀老爷保佑,不出人才才怪呢!……”
围拥着他的一群人,用崇敬和羡慕的目光瞧着他红光满面的脸,脖颈间金光闪闪的金链子,腕上银光闪闪的手表,有的张大嘴巴笑着,有的敬服地点着头,有的不住嘴地随声附和着,一些人还随着他的眼光观瞧季宁家的屋子、院子、院子里的那棵大檀树,仿佛他们是第一次走进季家一样。
季宁斜睨着眼睛,听他胡诌了一会儿,端起桌子上的一只空盘子,走进了厨房。
厨房里,一群妇女正在帮季宁的母亲拾掇招待客人的饭菜。
一位穿绿衣服、圆脸胖腮的妇女一边用刀灵巧地把洗好的土豆切成丝,一边笑着问季宁的母亲:“你们家宁宁考的是什么大学啊?我记得你跟我说过的,我转背就忘了,你瞧我这记性,可真是不行了!”
季宁的母亲荣光满面地说:“听他爸说是南开大学!”
“南开?是好大学吗?”一个大眼睛、高颧骨的妇女怯生生地问道。
“嘁!”绿衣服不屑地瞥了高颧骨一眼,反驳道:“这还用说,当然是好大学了!南开,你看四乡八村,哪个村的庙宇的大门不是朝南开的!大门朝南开的大学,当然是好大学了……”
站在厨房门口,等着给客人端下酒菜的季宁听了这一番议论,脸上禁不住露出了嘲讽的微笑。
街门道子底下,刻意把自己修饰了一番的姑姑,正在给一群家有小孩子上学或正要上学的乡亲叙说她是怎样尽心尽力照顾季宁的。
“啊呀呀,你们可不知道呀,宁宁在我那里住着读书的时候,可把我给累坏了,操心坏了。我是时刻怕他吃不好、喝不好、睡不好啊。每天早上,我是早早起来给他做下饭才要出门去劳动的。晚上,他下自习回来,我是要看着他吃罢饭才去睡觉的。等宁宁吃过饭,我拾掇利索去睡觉的时候,哪一夜不都在十二点以后了!平常他一有个头疼脑热,我那个心啊,就提到嗓子眼儿了。赶紧领着他去看医生,吃药打针,那个费心……不把孩子的身体照顾好,孩子哪能好好学习!现在的孩子们学习累呀,说实在话,不比咱们下地劳动轻松……”
“宁宁能考上大学,你这当姑姑可说是立下汗马功劳了……”听着的人中间,一个长着一对细小眼睛的青年妇女说。
“是啊,是啊,要我说,将来宁宁出息了,忘记了谁,也不能忘记了你!”另一个人附和道。
听了这些话,季宁的姑姑高兴得眉飞色舞,谈兴更浓了。
季宁微微皱了皱眉头,端起下酒菜放到院中的桌子上。
桌旁,邻居大伯季瑞泰已经喝高了。他醉眼迷离地望着季宁,说:“孩子,出去好好学习,学好了,就不要再回咱们这个穷山沟了!这穷山沟,也冇什么可留恋的!”
季宁的父亲说:“老哥子,你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怎么冇有留恋的?我已经跟宁儿说过了,这个小山村是你的根,无论你将来走到哪里,都不要忘了自己的根。不要以为自己将来翅膀硬了,可以飞了;飞走,就不回来了。不行!我早就交代过他了,出去学好本事,不是光顾自己好活的,还要想着父亲母亲、父老乡亲们还在这儿受苦受穷呢……”
“对!对!对!还是你老哥子有见识……”
季瑞泰叹服地点着头;看来他的确喝高了,已经分不清谁大谁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