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宁使出吃奶的力气挥动着锄头顺着麦垄,往前紧赶,忽然,一记重拳铁锤般沉甸甸地击在了季宁的后脖颈上,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恶狠狠的怒斥:“你个笨东西,会不会干活?锄倒了这么多豆苗!”
季宁踉跄了一下,靠着锄柄的支撑,总算没有摔倒,但却疼得他整个脸都变了形。他回过头来,只见灼热的、明晃晃的太阳光中,是他姑父一张因愤怒而扭曲了的大黑脸。
季宁张了张嘴,但话还未出口,太阳穴上就又挨了一拳;季宁眼前金星噼里啪啦一阵闪,接着就听见扑通一声,觉着自己的整个身子在往黑暗中跌去……
黑魆魆中,季宁恍惚看见挥着铁锄的父亲突然从帽儿岭上滑落下来,瘦弱的身体被满坡的砂砾擦得尽是血……母亲披头散发嚎啕大哭……高大英俊的叔叔拄着拐杖在他前面健步如飞,季宁大声地呼喊,叔叔却丝毫没有一点停下脚步的意思,只是扭头冲他笑笑,那笑容死人般惨白……忽然一阵狂风吹来,这一切全不见了踪影,铮亮刺眼的太阳光中忽然落下了几滴雨点……
季宁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被姑姑搂抱着躺在田地里。
歪戴着草帽的姑姑一边惊恐地哭泣着,一边用大拇指使劲地掐着他的人中,一边数落着姑父:“臭东西!你怎么这么不知轻重?!你以为你这是在打牲口吗?……天呐!要是他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向我哥交代啊!你个……”
季宁伸腿展胳膊,挣脱开姑姑的搂抱,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种莫大的委屈倾盆而至,他想大哭,但终于没有哭,而是咬紧嘴唇,从地上抓起一颗土坷垃,向他姑父扑过去,同时不管不顾地咒骂道:“狗日的!竟敢这样欺负我!”季宁被气坏了,久已压抑的、忽然一下子释放出来的冲天的怒火烧昏了他的头;他不顾一切地咒骂着。
姑姑慌了,赶忙再次搂住他,嘴里咕噜着什么,季宁没有听清,也顾不上听。
季宁左冲右突,没有挣脱掉姑姑的搂抱,就干脆调转枪头,把怒火发到了姑姑身上:“尽拽着我干什么?!狗日的!你也不是个好东西!”季宁的确昏了头,完全没有想到,他这么骂,会牵连到自己的父亲。
季宁犟驴一样蹦跳着、吼叫着,发泄着自己心中的愤懑;忽然,他顺着杂草丛生的山坡飞快地跑下去了,也不管自己会不会跌倒滚下山沟。
姑姑站在地塄上,挥舞着草帽朝他喊:“宁宁,你回来!回来!……这孩子,真真气死个人……你给我站住!……”
季宁没有瞅睬她,只觉胸中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跑下山坡之后,他顺着山岭下那条废弃已久的铁路,迷迷糊糊地向前走。他影影忽忽地记得走到杜家坎的那个地方,就到了桥头,而桥下就是浊浪滚滚向东流的丹河……
“死了算了!死了,他们就不觉得我是累赘了!”季宁想。
这个糟糕的念头在季宁心间翻来覆去地倒腾,而且越倒腾越瓷实越明确,至于他的人生理想,他从书本中构造出的美好的生活向往,他都统统考虑不到了,只想着要把“自己”这个“累赘”给“别人”彻底地卸掉。
晕晕蒙蒙中,精神恍惚的季宁好像看到了已经在另一个世界生活的叔叔。
叔叔在他前头拄着拐杖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边走一边回头向他笑着,那笑容是那样的慈祥、灿烂、诱人。仅瞅瞅这笑容,季宁就知道,叔叔要带他去的那个世界一定没有眼白,没有烦恼,没有讥刺、挖苦和嘲讽,没有憎恨和厌恶……
季宁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叔叔的背影,加快脚步,想赶到叔叔面前去,但他怎么努力,都跟不上去,最后他简直飞跑起来了。碎石子在他脚下稀里哗啦地响着,飞溅起来又顺着土坡滚落下去。
季宁呼哧呼哧地喘息着,他飞奔,飞奔,一个踉跄,摔倒了,头重重地磕在锈迹斑斑的冰冷的铁轨上……